6、第 6 章

朝去意陷入了一片梦境。

梦中花落,一身如枫色红衣的男子执黑子端坐于棋盘之前。

他抬眸,嘴唇弯着一个细微的弧度,黑眸之中透露出缓和的温色,启唇道,“今日休沐,为何还要过来。”

将手中之剑随意搁在了棋盘旁边,兰衣白袍的少年公子轻轻一甩衣摆入座,他低下头仔细看了看那棋局,一只手捏了枚晶莹剔透的白子,扬声笑道:“我不来,谁与师父下棋?”

男子轻顿,却笑了。

他容颜锋利,眉眼原本该有的侵入感不见,拥着的却是如春风般的温和感。

二人落子,桃花纷纷扰扰从枝桠落下。

兰袍少年,是他。

不过多久,彼时少年模样的人便陷入了棋局的弱势,清秀的眉头皱起,看了良久,哑然一笑,干脆将棋子丢回,利索承认道。“我输了。”

“作为惩罚,今日师父多教我一些东西罢。”

男子轻晒:“这是罚你还是罚我?”

朝去意眨眼:“那自然是罚我。我向师父学的这些,是为了苍生啊,自然要多贡献一些……”

风过席卷,曾经的过往颜色淡去。

平静的大堂中彻响起一道怒火中烧的斥责:

“什么师父!我看他就是一个邪/教之徒,你不要在执迷不悟和他学什么乱七八糟的术法!”

少年人争执相悖的声音纷乱响着,许久才安静下来,朝去意脸色铁青,揉着酸痛的肩膀从堂中走出,看到树下执伞而立的红衣之人,怔愣片刻,旋即脸上露出松快的笑容,快步上前。

“师父,”他唤道,而后想起方才堂中的吵闹,他眉间轻蹙,有些恼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师父莫要在意他所说的话。”

“我明明是……”朝去意望去。

枫衣如火的男子颔首看来,颜笑如旧。

“师父啊……”他笑道。

“师父……”

轻嫩的声音在脑海中湮灭,意识收拢,朝去意眼睫轻颤,而后睁开眼睛。

空落的瞳孔渐渐聚焦,曾经少年时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回荡,直到许久,他才真正从痴缠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躺了片刻,朝去意起身,但刚动了一些,他便感觉到了身体之上的阻力,侧眸看去,便正对上了闭着眼睛睡在他旁边之人的眉眼。

依旧是那锋利、贵气逼人的模样。

虽然年纪不大,但身边之人已然威严大成,叫人根本无法忽视。

梦境与现实一瞬混乱,朝去意抬手,指尖触碰到他的脸颊,轻轻皱眉。

不该如此相像……

是师父的亲族?

但就在他刚碰到对方脸颊一瞬,对方忽然便睁开了眼睛。

朝去意手指立马收起,但没等他收回,对方就将他的手包拢在了自己手心,一双金眸盯着他,粲然一笑,“仙君,你醒啦?”

朝去意低头看自己被包的严严实实的手,用力抽离,却纹丝不动。

他安静了一会儿,启唇:“松开。”

风逐洲口中轻哼了两声,“仙君方才摸我的脸,被我抓包,还不让我握着证据吗?”

朝去意皱眉道:“我没有摸你的脸。”

风逐洲看他,笑道:“那好吧,那仙君说什么是什么。”

他从善如流的放开了朝去意的手,直起身子,打量许久他的脸色,“比之前要精神了不少,看来仙君是可以多睡一会儿的。”

“我就那样,睡着了?”朝去意有些古怪。

他沉睡之前的记忆,停滞在遇到元宗之人之时。

风逐洲点头,手抬起,修长的手指竖起三根。

“三天,”他嘴唇弯起,唇红齿白,笑眯眯道,“仙君睡得很沉,我都以为仙君又要不醒过来了。”

他话落,十分自然的下床绕到了朝去意身后,将他长到直至脚踝的长发束起,身体前倾,好似天真般问道,“仙君现在要起床吗?”

温热的气息就在耳边吐纳,耳垂漾起些不习惯的战栗感,朝去意脑袋偏开,将自己的头发从风逐洲手中抽出,而后站稳在地上。

站稳之后他低头,发觉自己的衣物已经被换了一身新的白袍。

“喜欢吗,”风逐洲笑眯眯道:“你最开始便是穿着这种衣裳。”

“多谢。”朝去意说完,不近人情的开口,“但此后换衣服与束发的事情我自己来便好。”

风逐洲笑容不减,“可以啊。”

他答应的很快,朝去意若有所思的看着人,一个念头出现,眉间轻动。

难道不是他未死,而是他已经成了孤魂野鬼,这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被朝去意怀疑的目光看着,风逐洲眨了眨眼,问道,“仙君在想什么呢。”

“你从哪里见到的我?”朝去意开口。

风逐洲:“是从天上掉在我……”

发觉朝去意眉间颇烦,有些失去兴趣的眼神,他立马咳嗽一声,“哎,好嘛,我说实话。”

“仙君……是我捡到的。”

“就在附近的地方,我的宫殿结界之外,”风逐洲这次没有说谎,说着越来越无辜,“而后我便将仙君带回来了,仙君此后就一直睡在我榻上。”

朝去意将眼前是幻觉的离奇想法压下。

眉间轻蹙,但与风逐洲无辜的眼神对视,忽想到他的现状,朝去意顿了一下,倏然无所谓的一笑。

与人世脱节百年,和一切斩断联系。

如果真的可以如此……究竟到底如何,又有什么干系?

看不懂他的神色,风逐洲思来想去,试探道,“仙君是想到你出现的地方看看吗?”

“不必。”

之前没走多远便撞上了那个所谓‘少公子’,那在这少年的结界之外有多少人便可想而知。

朝去意心静平坦,没什么情绪想道:

此时该是秘境大开之时。

元宗是掌秘境之匙神眷之宗,每次秘境开启的时候,元宗宗主都会亲临为凡修开道,督看秘境百态,以免所有人都埋头乱窜,闯入不该靠近的上古密地,产生不可控的危险。

闻不暇既然已经掌权,那他现在必然会在这里。

前尘如烟,过往之事太过于叫人心神俱疲,不论如何,他已然半些都不想再沾染。

阳光打在似在出神之人的脸庞。

消瘦的轮廓渡上金纱,剔透的离火在光下泛出晶莹的色彩,一双睡凤眸敛着,在瞳孔中投下了一抹蛰影。

比起沉睡之中,那张大小恰好的嘴唇添了许多肉色,饱满的唇珠耷着,唇角因为天生的弧度而向上微微勾起,却因为没什么表情,而压下了那几分笑唇带来的温和。

他的面容显得有些寡淡、却也正因如此,又多添了几些冷艳。

极为鲜活。

风逐洲心脏不由加速跳起,盯着朝去意的唇珠,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有些不满的低估,“……没碰。”

“你说什么?”朝去意抬眸。

风逐洲立马‘啊’了一声,收敛起内心的一切思绪,道:“没什么。”

却就在此时,剧裂的震动声忽然响起,朝去意注意分散,皱眉看向声音传来的方位。

那个方向有一道极其凶悍的气息正在向此处赶来。

风逐洲发觉,不耐的‘啧’了一声。

“……真是麻烦。”

话落,他起身,黄羽金眼的鹦鹉扑棱着翅膀飞过来,落在了朝去意肩上。

朝去意看了眼鹦鹉,启唇,“可有难事?”

风逐洲咧嘴一笑,站在旁边,明明没有倚靠,但身体却像没有骨头一般恣意放松。

“闯进来一个臭虫罢了。”他道,“不碍事,我去去就回。”

他既然已经这样说,朝去意也不再多问。

风逐洲笑意盈盈看着他,而转过身,却笑容在一瞬间消失。

他眼中是毫无情绪的凉薄与空洞,面无表情,衣角一动,人影便消失在了原地。

朝去意本欲再休息片刻,却忽而察觉到什么,立马看向一处。

鹦鹉有些疑惑:“啾啾?”

朝去意顺着摸了摸它的绒羽,眸子微动,将它拢入手心,开口道,“出来。”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丛林中响起。

片刻,一个通身裹着白袍,看起来屋中一个房间中钻出。

鹦鹉顿时一个激灵,立马就要张嘴鸣叫,却被方才还摸它羽毛的人手指忽然捏住嫩黄的嘴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瞪大眼睛,急的疯狂扑棱翅膀,“唧呜啾啾……”

朝去意看向出现之人,眉间轻轻皱起。

此人的气息曾出现在那冒充他容貌的人附近,却不曾露面,行踪诡谲,大有可能并非与他们一路。

不是一路,那便是跟着对方的踪迹而一直潜伏而来。会因为那张脸而来,又是这股气息……

白袍重裹的人步伐有种莫名的僵硬感,好像半身无法动弹,极其怪异。

看他走了几步,朝去意便忍不住起身,往前低声道:“垂兰?”

出现的人身影一颤。

朝去意沉下眉眼,伸手将他的帽子摘下,便看到了一双猩红、蓄满眼泪的眼眸。

“公子……”沙哑的声音响起。

今垂兰,曾经朝去意唯一的侍从,现如今已经不似曾经的灵动,脸颊干瘦,身体消瘦如一个干瘪的竹竿,耳边挂着一个与朝去意离火相似的剔透圆珠,却未带来美意,反而圆珠圆满夺目,更称托得他虚弱不堪。

朝去意面色轻变,立马上前低身将他扶起,“你怎么将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

“原来公子没有死,太好了。”

今垂兰一半脸坚硬无法动弹,另一半的脸面上的表情似哭似笑,眼泪横流,喃喃重复:“太好了,公子没有死……”

朝去意脸色微沉,手掌贴近,灵力源源不断渡过去,察觉到他身体中灵力的枯竭,更是心中震动。

“你……”

话到唇边,却想到若风逐洲并非诓骗他,现如今已经百年已过。他沉默片刻,哑声问道,“你一直找我?”

今垂兰没有回答,眼泪却是更加汹涌。

他抬手去擦,而越擦,眼泪却越来越多,很快便变成了个花脸,破涕而笑,“……公子回来了,我太激动了……我太……”

但看着他的模样,朝去意心中微涩,压下翻涌的思绪,低声道:“我先带你去休息一会儿。”

“不,”今垂兰却神色一变,立马抓住了朝去意,“公子,这里太危险了,您现在还是跟我走吧!”

“危险?”朝去意一愣。

“公子是怎么到这个地方来的?”

今垂兰语气很急,“此处乃是众神秘境深处,原本设有结界,凡人是进不来的,却不知道为什么此次结界松动,很多人都误闯了进来,”

“传说这里有避世的神明和精灵居住,这次不少人冒犯闯进结界里,结界里的神明震怒,出现了许多可怕的怪物!比曾经任何一次都凶恶……公子可有遇到危险?可有受伤,可有人威胁你?有没有碰上奇怪的人?”

朝去意不由想到风逐洲,目光往下,落在了在他手中挣扎的鹦鹉上。

今垂兰也低头顺着看去,待看到那个灵物,他眼里凶色一瞬出现,鹦鹉顿时羽毛支棱。

但很快想到什么,今垂兰威胁的看了那鸟东西一眼,将眼里的恶意生生克制,有些不安的搓动手指,抬头再看朝去意。

“公子……?”

“我一切都好,”朝去意轻舒了口气,摇首道,“这里有人救了我,我现在不能轻易离去。”

今垂兰嘴巴张开,想说什么,却在话要出口的时候连忙闭上。

他想让公子不要再管那些无用之人,可公子素来都信守承诺,说出来也只会遭他唾弃。

“那我们等他过来,我带你们一起出去。”他小心翼翼道。

朝去意抬手放在垂兰的头顶上摸了摸他的碎发,声音平缓,透露出几些难得出现的温色,“怎么变得这么拘谨?”

听到他的话,今垂兰的眼眶微热,却喉咙中翻涌起几乎让人被吞噬的苦涩。

头顶的热感如同百年之前一样的温柔,而被抚之人却握紧手握紧又松开,挣扎许久,终还是没有勇气像曾经主仆依偎般对朝去意有放肆的举动。

“我有办法可以从秘境任意一处出去。等公子的恩人回来,我们便一起去人间吧,”他低头,咬紧牙关,“我在人间有许多住处,都是公子喜欢的雅居,公子想在哪里住就在哪里住,再也没有人可以关住公子,就算……”

而就在此时,忽然有地裂山摇的声音响起,朝去意顺着声音看过去。

是方才的方向。

片刻,朝去意皱眉,开口道,“救我之人如今可能遇上了麻烦,我现在去看看,你先在此处等我。”

而话落,今垂兰却蓦地拉住了他的衣角,“别去,公子。”

朝去意道:“怎么了?”

“我刚才看到闻不暇在那个方向,他现在修为高深,手段狠辣,公子如果去了他定然会……”

恬不知耻的从他身边抢走公子。

想到这里,今垂兰便浑身发颤,仿佛又想起了百年前朝去意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噩梦。

这一次,他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公子,任何人都不行!

造成那些动静的是闻不暇?

朝去意眸子一动。

但很快,他便敛下神思,开口道,“无碍。”

如今百年已过,过往云烟,即便闻不暇现在再对他有什么恶语相向,也只是不痛不痒的叫嚣罢了。

师父已亡,丹鸟与魔神相消,世间再没有可以将扰他心神的存在。

“公子!”今垂兰面上划过焦色。

朝去意无奈笑了笑,而后手放在他额头之上,目光遥遥放在别处,忽声线空疏、不似寻常的声音响道:“垂兰。”

话落,今垂兰大脑便突然空洞。

他眼里迷茫一瞬,而后身体忽然化出点点蓝光。

转瞬之间,白光如稠,风卷尘定,一把纤细的剑忽出现在了手中。

朝去意垂眸看去,那原本通体无暇的白刃上面已经布满了石化的斑驳,他手腕轻转,充盈的灵力传入,剑声嗡鸣的声音响起,刹那间剑身的石化之处倏然碎裂,剑体转瞬变得通体轻透,纤细晶莹。

朝去意的目光倒映出了剑身的模样,笑了笑,眼里恍惚含了些对过往记忆的怀恋。

提剑负于肩后,他往那片震动之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