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种时候,他怎敢!”
朝成享眼色一厉,疾言道:“速去救人,去怨生崖下,不论生死,都要将朝去意带回来!”
“是!”
朝望怔愣:“父亲?”
“怨生之崖从无人可以生还,他就算是罪徒,现在也该尸骨无存,何必连尸体……”
朝成享却无暇与他多说,神色难看,立马摆袍带着一批心腹从此处往奉神台去。
朝望眉间锁起。
“听话便是,朝去意罪无可恕,哪儿来那么多为什么?”闻不暇冷哼。
奉神台。
越接近此处,那股可怖让人心悸的气息便越浓郁,朝成享脸上青白,吩咐侍从,“速去给元宗长老们传信,说有燃眉之急,恐人间大乱,立马去……”
他话未落,在阴风中忽一枚尖锐的灵刃突然袭来。朝成享立马转身避开,呵道,“谁?!”
三人看向暗器来源,却是一个身形矮小、看起来肌肤异于常人白冷的小侍。
“你是去意的侍从?”朝成享眼中划过一丝疑色,皱眉,上前一步:“谁破坏了这里的结界?”
小侍看着他,却笑了,声音诡谲,“无可奉告。”
朝成享面色沉下,不欲与他多说,想上奉神台一看究竟。谁知四周忽然凭空升起幽蓝色的结界,将他拦在了外面。他一回头,竟看到那小侍手中握着一枚结界法器。
“放肆,”朝成享厉呵道:“你想看里面的东西失控不成?!”
“失控又如何?失控与我何干?”
小侍将灵力灌入法器,脸上隐约出现狰狞的神色,“你们还有脸说这些话……还有脸来这里!”
朝成享声音有了几分怒火,却还是忍耐,“你可有想过你公子,你如今的作为,莫不是将他的心血付之一炬?”
那小侍动作一定。
但很快,他便木然道:“公子已经死了。”
“是你们逼死的他!”他冷冷道。
“胡说八道,”朝成享厉色道,“那些都是他本该做的,我们何时逼过他?!”
朝望闻言,有些茫然,“父尊?”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本该做的……呵,”
听到这句话,小侍胸口起伏,喃喃道,“公子独自承受一切,镇压此处族兽魔神,就是为了你们这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身为少族长、宗门首徒,公子不得自由,地位却被曾经厚待的弟弟与师弟取代。
公子所做的一切,万民不对他感激,还对他污蔑万分。若非不久之前此处结界松动,公子至今都蒙在鼓中,还在为这群虚情假意、蛇鼠不如的东西以命相允。
凭什么呢?
“现如今里面的东西刻不容缓,立马将结界打开,”朝成享眉宇间终于染上了急色,“莫要执迷不悟……”
“恶心。”小侍的声音响起。
他抬头,声音沥血,咄咄逼人,“你们为了压制族宗里的上古怪物、让公子灵丹尽碎,让他困守在这里二十年,却瞒着所有人,坐享其成!”
“好一个万民信仰的神眷大族。”
“一群杂碎!”
朝成享当即面色极差。
闻不暇也皱眉,不解道,“伯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复杂,”朝成享勉强压下怒火,“我以后再与你们细说。”
闻不暇颔首。
他勾唇,看向小侍冷笑出声,“他不想修习邪术,还有人能逼他不成?当年人间佛鬼,因为他满寺佛不成佛,鬼不成鬼,他作恶多端,不是乐在其中吗?!”
他话落,小侍便猛得看了过来。
半晌,他嘲讽道:“一叶障目,颠倒黑白,可真是公子悉心教导过的好师弟!”
他一话落,闻不暇却脸上骤变,目光森冷的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既然你们都不愿意承认,那就等着吧。”小侍看着他们,笑着,声音却木然道:“天底下没有坐收渔翁之利的好事,对吗?”
朝成享脸色极沉,不欲再与他多说,提剑立马攻了上去。
随着“轰”的一声,结界震动。
手中法器龟裂的破碎声响起,小侍目光垂下,再不多言,却纹丝未动。
地底的震动感越来越强烈,那两股一直被镇压的气息越来越强烈,几欲化成实质的罡风如刀在空气中横冲直撞。
天边电闪雷鸣,黑暗的气息几乎要将一切吞噬,无不昭示着可怖之物将要觉醒。朝成享面色愈加肃然,暗骂,手中的灵力更加磅礴而出。
只可惜已经失去主人灵力支撑的法器怎能抵挡住外面强横的修士的攻击?
直到极限,那法器龟裂的地方越来越大,负隅顽抗,最终还是轰然破碎。在结界消失的一瞬,那殿中让人心悸、无比强烈的气息刹那如海铺天盖地涌出,转瞬间就席卷了此方整片天地。
“这……这是什么气息?!”有人脸上煞白。
朝成享脸色大变,立马带人向里面奔去。
朝望随他走了几步,目光落到那孤零零站在一角不动弹的小侍身上,却脚步停滞。
“你信那小玩意儿说的话?”闻不暇冷冷的声音响起。
“朝去意手段百出,自幼就喜欢研究那些鬼怪、邪术,指不定这小玩意儿嘴里的什么族兽,就是他自己练出来的,被人三言两语就牵着鼻子走,这可不像你啊,朝望公子。”
朝望没有回他,走上前,盯着小侍开口,“你和我们一起进去。”
“朝去意到底做的是什么事,你亲眼去看。”
小侍看向朝望他们,笑了几声,声音恶毒道:“怎么不是你们顶替公子呢?怎么不是你们被关到这里二十年呢?凭什么像你们这样的人都活得这么自在?”
闻不暇走上前去一脚将他踢到一旁,森然道:“我看你是活腻了。”
为了拖延时间,小侍已经将全部的灵力耗尽,身体极其虚弱,毫无招架之力便倒在了一旁。
他苍白的手扶着墙站起,吐出一口鲜血,察觉到奉神台二十年来镇压之物越来越浓郁的气息,脸上的笑容却是愉悦,眼里露出一种近乎疯狂恨色。
朝望看向大殿深处,脑海中响着他父亲方才所言、小侍之话,所有的一切交织在脑海,闭上眼便是朝去意一袭白衣在怨生之崖消失的身影。
闻不暇还欲上前给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一点惩罚,却被拦下。朝望睁眼,声音微哑,“先进去看看。”
“等会我再收拾你。”闻不暇冷道。
两人往深处赶去。
奉神台比起现如今使用的天坛,没有太过差异,却只供着一座孤零零的金日神,虽然看起来萧条,但却被打理的干净,与外面的荒芜截然不同。
朝望路过一个敞开的书屋,目光划过其中景象,心中忌疑越深,停下脚步。
书屋中台几上的墨已经干枯,主人似乎已经许久没有动笔,也没有洗过笔,沾着墨的笔横七竖八散乱的倒着,周遭摆放着各种与书房格格不入的咒术阵法。
他眼里恍惚,直到闻不暇不耐的声音传过来:“你在磨蹭什么?能不能快一些。”
大殿地下震动,忽然响起一道尖锐的怒嗥。闻不暇看过去,再不等着朝望,立马奔了过去。而朝望却半晌未动,最终转身走进了那书房。
在书架之上层层叠叠放着许多白纸,在茶几上,一层灰尘之下,一行墨色的字写着:“与亲书。”
朝望视线下移,寸寸看去。
一行行墨字映入眼中,写着勿念,轻描淡写地将在自己的感受轻轻揭过,问亲友可安好,问宗门可顺、问人间可安平。
却到最后,那字迹好像停了许久未写,很久之后,字迹的主人急促、不安、焦躁地写道:
“为何骗我?”
“为何困我?”
“为何误我?”
这三句话,犹如重击直直砸进了朝望心里,他心中渐渐沉下,唇色发白,将笔迹拿起,立马向外急步走去。
却在他出门的一瞬,正撞到闻不暇脚步不稳、犹如惊魂跑出来的身影。
目光落在他手上,闻不暇抽出他手中笔迹,一目三行考完,看向朝望,难以置信:“怎么……”
怎么可能?
朝去意一直,一直什么都不知道在这里镇压……
就在此时,朝成享高呵的声音也透过墙体闷声传来:“这些东西从这里逃出,必会苍生大乱,用全部的灵力压制!!”
朝望身体一晃,僵硬的将笔迹从闻不暇手中抽出,脸色煞白的赶到大殿地下的深处。
地下,岩浆裂缝之上,他瞳孔映照出了一切。
嘶声嚎叫着的火鸟凶兽被困在重重灵锁之中,浑身浴血。在凶兽之下,是滚滚岩浆,是数不清的黑气从岩浆之下森森然蔓延而出,已然汇集成一个高大怪异的人形,骇人的气息四处充斥。
传说中朝氏祖先、元宗开宗祖师合力斩杀且镇压的丹鸟与魔神,竟然并非神话,切切实实在他们面前挣扎,已然化形,发出尖锐、让人心悸的嘶喊!
朝望大脑一空,骨节发白,手中的笔迹被紧攥在手,浑身发冷。
朝成享与众人浑身狼狈,堪堪压制着它们的复生。但尽管如此,乌云移动,两道纠葛的玄光终于到达了奉神台的正上方,转瞬间天地风云变色,风啸海涌,所有的灵气都往此处汇集,隐隐约约形成一道势不可挡、巨大无比的漩涡。
“族长……这股力量、太强、我没有灵力了!”
“我也没有了,族长!这如何是好?!”
“这两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朝成享目光扫过所有人不过须臾便灵力虚空的模样,口中翻涌出一股腥味,却被他强行咽下,怒喊道:“坚持住,不论什么代价——!”
朝望低头看去,密密麻麻的血阵在墙壁、在地上,那负隅顽抗的链索散发着的,独特的幽蓝色灵光从血阵中钻出,无不在昭示着它们的来源。
他心绪乱了,走上前去,“那小侍说的是对的,是吗?我们一直在利用朝去意,一直在利用他……”
“现在是什么时候?!”朝成享呼吸急促,“这些事你们不要管,现在最重要的是将这两个东西镇压,你出去,立马遣人去崖底找朝去意,他身上有不死咒法,不会那么轻易死去……让他回来!和他说,你说……”
朝成享咬牙,“这是他的责任,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若是这些东西出来了……他师父会不得安息,他会……”
“你现在快去……”而朝成享话未说完,原本阻碍着丹鸟和魔神的灵链颜色忽然灭了下去。
阵死人灭,没人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丹鸟与魔神灵光大盛,磅礴的力量如潮水翻涌而上,丹鸟嗥叫声夹杂着暴戾的灵力直面攻来,朝成享回头看去,瞳孔剧缩,一霎那大脑空洞。
却就在丹鸟即将要扑在他身上,忽然停滞。
魔神的气息忽然将丹鸟团团困住,硬生生将遏止住了它的行动,将之寸寸拉向岩浆。丹鸟发出愤怒尖锐的尖啸,却与魔神之力彼此消磨。
二者本来都为邪怪,现如今却不知为何混打在了一团,在岩浆之下翻涌挣扎,激起滚滚的火光。
朝成享浑身发软,终于缓过劲,看向阵法。
发觉朝去意留下的阵法正在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他目光瞬变,半晌,才不敢相信般道:“他居然收服了魔神……?”
闻不暇看到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阵法,眼中一动,“朝去意还没死,我去找他。”
“这一定都是他的把戏,我现在将他带回……”
而他话还未落,那阵法便倏然暗了下去,再无任何反应。
闻不暇面色剧变,立马过去,摸着地上的血迹,“怎么会暗了,怎么不亮了?这是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阵死人灭,那邪徒或许……”在他后面的下属小声开口。
“不可能!”闻不暇极怒,“他什么都没说清楚,惩罚还没有受完,凭什么死?!他凭什么死?!!”
顿时无人再敢吱声。
“先离开这里,”朝成享压下翻涌的气血,敛下心中惊愕勉力冷静,“我之后派人来收拾。”
“那朝去意呢?”朝望忽然开口。
朝成享一顿。
“所有人都是他庇护的……到最后都是,却所有人都在骂他修习邪术,包括我,”朝望抬头,目光直直看着朝成享,想从这样脸色再看出些什么东西:“为什么要这样,告诉我,父尊。”
“望儿,”朝成享声音微沉,“他生为我族子弟,身份特殊,本来就该如此。”
朝望手中握紧,半晌,却道:“本就应该?”
“好了,”朝成享却不欲再多说,转过身,“这是他的命。”
朝望脸上瞬间煞白。
闻不暇目光扫过周遭狼藉的一切,眼里古怪万分,“不对……”
他口中念道:“我要亲自下怨生之崖看看。”
他的身影在这里匆忙消失。朝望俯下身,手指碰上冰冷的灵阵,感觉到其中一片死寂、毫无任何波动,一瞬间冰冷的感觉将自己全然吞噬。
朝望近乎茫然想道:“那小侍说得是真的。”
他猛地起身,却发现外面风雪呼啸,阴云未散,早已经没了那道矮小的身影。
风起席卷,一片苍然。
怨生之崖之外。
无数的人拦着闻不暇劝道:“掉下去的人找不到的,方才有那么多怨鬼,他定然已经被怨鬼侵蚀。”
“灵力已经散啦,他活不成了。”
“命牌方才也遣人去看了,已经碎了……朝去意死了。”
“朝去意死了!都没用了啦!”
*
朝去意死了,一切都没用了。
那一袭白衣如离弦之箭被黑暗吞噬的场景犹如梦魇,曾经被他温柔以待,又将他无情作贱的人无数次从噩梦中惊醒,带着浓烈不安的愧意彻夜不眠。
只可惜,逝者已去,兰衣惊鸿。
那被世人从开始到最后都诬陷欺瞒的爱世者,却早已葬生怨海,于人间再无音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