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记一次骗局

第七章,记一次骗局

忆往昔。

皇帝陛下登基后的某一日,秦箫捧着官服与官印入了御书阁,书阁之中是正在研究城南水患之事的皇帝陛下。

见秦箫入内,皇帝立刻欢喜染眉,上前拉住他,笑道:“你可知道这次你说的治理方案很是成功,如今城南地区的水患已经控制住了。说吧,你可有什么要的东西?朕都赏给你。”

皇帝的欢喜停止在秦箫手中的官府和官印上,他往后退了一步:“你拿着这两样东西做什么?”借着那烛火看清了眼前人平静的告别之意,却还是佯装出不在意,装模作样道:“难道是想要升官吗?那……丞相之位便给你,你说可好?其实此位本就该是你的。”

“陛下……”

“行了,你莫要和朕客气,朕呢……”

“臣是来辞官的。”秦箫有些疲倦的开口,他放下那份官服和官印:“一年之期已到,如今天下大定,陛下也可以放心了。臣……”他低下眼眸似是有无法言明的悲伤,张开嘴巴却发不出声音,眼上不禁生出热感,咬牙不肯悲伤,他只能轻笑:“如今……万事已经平定,朝中的徐将军,冯阁老,还有蒋大人,徐大人,都是可用之辈。”那年的秦箫收敛了眉眼,浅笑开来:“是时候功成身退了。”

皇帝遣退了四面的人,孤孤的坐在龙椅之上,他平静的盯着眼前的人:“你还是要离开?”

“是。”

“你知道朕不会同意。”皇帝并不想要与他多绕圈子,冷静道:“今晚就当你没有来过,回去吧。”

“陛下。”秦箫比起皇帝更坚决上几分,他笑道:“您忘了吗?一年……”

“秦箫。”皇帝寒了语调命令:“回去。不准再提这件事。”

知道皇帝的脾性,秦箫也不再多言:“臣明日便会出城,今日便是来和陛下告辞的。如今话已经带到,臣确实该离开了。”他放下东西,转身欲走。

“朕不想你离开……你是出不了长阳城的。哪怕你跑得掉,无论多远朕都有办法把你抓回来,你不要忘记,这是朕的天下。”皇帝阴阴的走上前拦住少年的道路,对着门外守着的人道:“把门关上。”

夜风之中木门被关上的声音如同一道枷锁,秦箫轻叹出一口气:“陛下。强扭的瓜不甜的。”

他说:“如今相府家破人亡,臣留在京中也没有意思,年少臣便想要游历江湖,如今也是时候了,再不疯狂我就要老了。所以……臣要离开了。他日陛下名留青史,千古一帝,臣必在山间野林把酒遥祝。”

他说的那么稀松平常,似是丝毫没将此刻的气氛放在心上。

“秦箫,不要违背朕的命令。”皇帝压下嗓子阴□□:“朕没有那么多的耐心。”

“臣……”

“为什么要走?若是累了朕准你休息一段时间。”皇帝缠着他,急声道:“朕知道你这段时间累了,你若是想要休息朕可以带你去城郊散心,过段时日便要春猎了,咱们还和从前一样,可好?你想要什么朕可以叫人给你寻来……”

可秦箫眼中并无波澜,他浅笑,已经疲累不堪。

少年伸手拍拍陛下的肩头:“陛下,您可还记得一年前,相府之中,您对臣说等到江山稳固,天下安定,您的皇位彻底平静下来,您就放臣离开,这是您说的话。天子之言,不可反悔。”

皇帝却摇头:“不,朕可以反悔,朕并未许给你圣旨。”

“陛下。”秦箫欲要辩驳些什么……

“来人。”皇帝却至他身边走过,似是逃避此刻的离别氛围,御书阁外是皇帝陛下的不容动摇的命令:“秦箫出言不敬,带入偏殿,禁足。不认错不准放他出来。”

那些公公们都是旧相识,亦也纷纷不多为难,只是对书阁之中的秦箫道:“秦大人,走吧。”

常年伴在皇帝身边的常公公也是瞧着他们一同长大的老人,听了此事只劝道:“秦大人何必去触陛下的逆鳞?陛下与您都是多少年的情谊。这些年……”

秦箫伸手搂住公公的脖子,笑的干净清澈,他并无过多的想法:“无妨,今日前来,我便已经做好了的准备。阿公你不必多想。”

常公公叹气……

又是一个倔脾气。

少时便常常留宿偏殿,秦箫对这里丝毫都不陌生,眼前的蜡烛被他吹灭,一盏不留,只有窗外的宫灯伴着细碎的流苏阴影投入屋中,四面灯火摇曳却静默如死城。

陛下心情不好,众人皆是小心翼翼,深怕做错了什么事情惹来了杀身之祸。

秦箫坐在脚踏上,半趴在床榻上,望着窗外朦胧月影静静发呆……

他闭上眼睛往昔回忆漫入心弦。

那天好像也是满月,整个相府都被凄凉之色笼罩,三皇子派来的杀手,无情的举剑刺杀了正在书房中撰写信笺的老秦相。

秦箫自东宫归来时,父亲只剩一息。

少年抱着浑身是血的父亲,只见那些鲜血染上他的白衣,衣袖,指尖。由热至凉,宣告着人命的脆弱,不堪一击。

他正在失去自己的父亲。惊慌与错愕叫他浑身发颤,搂起父亲便要往医馆跑,父亲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叫他不要多费功夫。

面上的泪被父亲的衣袖拭去,老秦相对他笑了,是父亲的慈爱:“为父有些话要和你说。”

秦箫拼了命的摇头,扶着他就急吼出声:“有什么话等您好起来,咱们父子再慢慢说,您别怕,儿子这就带您去医馆。”

是放弃的无奈:“行了,你我都知道这是白费功夫。”老秦相轻咳了一声,握住儿子的手臂,他笑:“为父……知道你不是秦箫。”

秦箫愕然看去。

“秦箫一出生就因为先天不足过世。他跟着他早死的母亲一同去了别的地方,你不是我的儿子,爹一直都知道。”老秦相指尖的血代替了秦箫满面的泪痕,父亲笑说:“爹知道,你好像来自一个文明很发达的地方,也一直都知道你说的那些天下平等,废去世袭制才是正确的。儿子,爹今后不能再护着你了,你要小心一些。如今夺嫡在眼前,你必要用你所有才智扶持太子登基。然后……去做你觉得对的事情。无需在意那些腐朽的思想。爹……知道你才是对的。”

“爹……”秦箫的手掌被鲜血浸满,他快要握不住生命。

老秦相叹了一口气,双眸开始失焦,却还是直直的盯着那少年:“爹……很高兴你来了秦家,若不是你,这些年老头子我一个人怕是难熬的很,你在,不知有多少快乐。”

“还有……爹知道你不喜欢仕途,不喜欢为官,亦也不喜欢朝局。荣华不上心,富贵如云烟。可你啊……你是个好孩子,你为了爹,为了太子,哪怕千百个不愿意,你也还是去了。”老秦相握紧那孩子的衣袖,紧紧的攥住,似是救命的稻草一般:“可是,已经足够了孩子,等到太子登基,秦家于你的养育之恩,你就算报完了。”

秦箫浑身轻颤,低下头满心都是愧疚。

老秦相温柔的抬起那孩子的头,似是叫他莫要悲伤。

“你走吧,一刻也不要多留,不必再做秦箫。你已经自由,不必被秦家的亡灵束缚。”

老秦相身体之中的血渐渐流逝,如同见底的沙漏,他注定要走向死亡,注定不能再清醒过来。许是回光返照,老人提起最后一口气,伸手摸了摸少年的眉眼,这些年这个孩子带来的所有缓缓都一一在眼前浮现,老秦相又一次看清了这个孩子的模样,他记忆里,自己的儿子始终都是骄傲,他断断续续,诉出最后一句话:

“为父啊……一直以你……为荣……”

老秦相的时间彻底停止了,他不会再端着长辈的姿态站在秦箫面前。血彻底的染上了秦箫的心脏,他愕然,惊恐,悲泣。

可是眼前除了苍凉的月,什么都没有……

夺嫡之中,谁都没有呼救的资格。

唯有存活,唯有胜利。

后三日,秦箫以一己之力,反转形式,破敌六千,□□掀起尘土,马儿为鞭炮所吓。

此战后三皇子与其党羽,兵败如山倒,再不复华然。

太子并未问过任何人的意见,直接下令处死三皇子与其党羽。

行刑那日徐将军递给秦箫一柄玄铁之刃,徐盛说:“陛下赐给你的恩典,说是你可以手刃仇敌,秦相之死主谋便是三皇子。秦箫,杀了他。”

秦箫痴痴的望着手里的那柄寒光毕露的玄铁之刃。

正午还未到。

秦箫被徐盛带到刑场之上,阴雨之天,满是死亡的气息。那孤标自傲的三皇子与他对视上,兵败山倒,沦为阶下囚,三皇子冷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本皇子确实是败在你手里,死在你手里,也……”

秦箫无心听他的败者言论,只将剑放回徐将军的手中,微微摇头,转身往刑场之外走去。

徐将军不懂,握着那剑愕然追去,拦住秦箫的去路,他不解的问:“这种恩典可是百年难得,你便不想手刃仇人吗?”

“他午时便会被斩首,不必我杀,他也会受到该有的惩罚。”秦箫低眸道:“他杀的人并不是只有我爹。”

“可那……也是他杀的。”徐将军蹙眉:“你可是不喜欢见血?那本将军握着你的手帮你砍,杀了他,杀了他你就能报仇了。”

秦箫轻叹出一口气,似是无所念想,他说:“我杀了他,又如何?律法已经制裁他,不必再多添私怨,交给行刑者就好。”

“秦相之死,你便……不要为他复仇吗?”

“我已经复仇了,三皇子如今的下场,便是我能做的最后一步。”秦箫眸色平静:“杀人是不可能得到平静和救赎的。通过杀人得到救赎的人,我一个也没有见过。”

“秦箫!!”

“国,是依法而治。惩罚的力度足够,有公平的司法程序就已然可以,‘法’不可以添加过多的私欲,这会影响治国之本。若是今日我动了手,百姓们便会知道法可徇私。这并不是好事。陛下刚刚登基,此事若是处理不好,不便于立威。”

徐将军并不懂他口中的道理,只是责备的看去:“若是秦相知道你此刻不动手,他会是何心情?”

秦箫微微一愣,望着上空汇聚成的浓稠黑云,他突然浅笑开来,像是与虚空之中的人相视了,面上落了一滴雨水,正巧在眼角,恰似一滴泪。他说:“家父必然以我为荣。”

徐将军奇怪的盯着他,最后摇头:“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听不懂。”

“我与徐将军并非一个世界的人,不懂也正常。”他轻轻的颔首,步入微雨寒风的归路之中。

午时已到,空气之中传来浓重的血腥气,伴着微雨寒风刺入秦箫的鼻尖,无数铁腥味与血液的味道压盖而来,他浑身都轻颤不止,刹那之间五脏六腑都被挤压在一处,多年前深埋在身体之中的毒性又被诱发出来,如恶鬼缠身,他扶着木门跌坐在地,似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并化作脓血咳出体外。少年疼到涕泗横流,双眸腥红。浑身止不住的痉挛,颤抖,他对这个世界感到陌生,感到绝望。

他说:“爹,我并不是对的,这个时代并不允许我对。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现代人……”

秦箫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是一个现代人。

有人举着伞靠近,将他上方落下的雨遮住。

痉挛至僵硬的手臂被人轻轻的揉着,渐渐从化冰的状态恢复过来……

皇帝将他护在安全范围内,他问:“下雨了。秦箫,你还好吗?”

他并不是秦箫。

从来都不是秦箫。

同年三月,皇家春猎,万物复苏,人间初静。

驾马而行,山间多娇。

皇帝望着四面春色如许,笑问秦箫:“你这几日身体养的不错。最近见你都不大高兴,也不大爱出门,还是出来见见绿意,更舒心一些吧。”

秦箫转过视线,轻轻点头,并未多言。

随行之人,见这样的场面倒是有些愕然,那常公公最是心酸,只见从前天塌下都是一副笑颜的秦箫变成这幅模样,忍不住提醒陛下天色将晚该回去用膳。

皇帝多看了秦箫一眼,无奈的摇头,领着众人归去。

那日兵马演示,三皇子残党混入守卫之中,本以木箭夺皇帝性命,一片混乱之中,只听到利箭破风,入人心骨,溢满死亡的绝然之声。

皇帝陛下的脸上溅上了身前人的血,他还未反应归来,那人便脱力的往后倒去。

跌落在绿草之上,秦箫望着天边的云彩。

心满意足的笑了。

老爹死前叫他走,离开长阳城……可是这茫茫天下他要去什么地方?他并不属于这里……

还是回家吧。

就赌一次好了。

到底是去见阎罗王,还是回去现代。

反正……已了无牵挂。

皇帝陛下手中满满都是秦箫伤口处的血,他叫着那人的名字,可那人并不理会,只是深深的浸入自己的思想之中,秦箫已经放开了这里的一切,闭眸渐渐的远去。

那么决绝。

似是感觉到这份坚决的离去,皇帝的不安多添了几分,声音之中的颤抖愈发不可控制起来。

可惜……

没能死。

秦箫恍惚半天才认清上方的天花板,

有些可惜的摇头,还是被困在这个地方。

太监们见他清醒过来,喜的连茶杯都跌碎,急急的往主殿跑,寝食难安了近乎半月的皇帝陛下得到消息急的连衣裳都没理好,便冲到偏殿。

左右看了看那睁眼浅笑之人:“醒了?”

“嗯。”秦箫干干的应了一声,再次见到皇帝,莫名的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随后要开口,就感觉到一份重量落在自己未曾受伤的肩头,皇帝有些孩子气的开口:“吓死朕了。朕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秦箫哭笑不得,他也以为自己一定会死。

“你救了朕,你想要什么?朕什么都赏给你。”

秦箫垂下眼眸,笑了笑:“还没想好,想好了再和殿下说。哦,不对,是陛下。”

一转眼便是两个月,皇帝留他在宫中养病,说是养病,倒不如说是变相的看管。那日清晨,陛下同秦箫正在用早膳,陛下有些犹豫的说:“明日朕要出发去猎场,你伤也好的差不多了,可要随朕一起去?”

“臣……就不去了。”秦箫放下碗筷,直言道:“臣明日打算归家,相府已经许久未回,家中虽然人不多,可有些事情要归去处理。”

皇帝稍有不满,却还是点头:“那也好,你多休养休养。再过几个月江国可能会派使臣前来,那时便有的累了。”

秦箫并未答话,精致的膳食也不是滋味,只是望着窗外新开的芍药发呆。

“喜欢芍药?”皇帝有些惊喜的问。

秦箫恍然道:“还以为是牡丹呢。”

“牡丹?你小时候叫朕唱过一首牡丹的歌。”

秦箫似是忆起什么,不过是些年少不懂事的戏弄罢了,他清浅的笑开,轻声哼道:“啊~牡丹,牡丹牡丹大牡丹。啊~五环你比六环少一环。”

“也就只有你,会唱这些奇奇怪怪的歌。”皇帝见他面上多日来,终于有了一点笑意,也不再纠结。

晚上陛下拉着他与皇后一同在沉香亭之中赏月。

此时皇后已经怀孕,秦箫觉得很新奇,他还从未在古代见人怀孕。

皇后正是肚子大的时候,也难受的紧,肚子里面的家伙也是个奇怪的,总是动来动去。

闹得皇后愈发的不舒服起来。

皇帝见皇后不自然的模样,无奈摇头:“怕也是个混世魔王。一点都不安分。”

“陛下你和太子说说话,给他唱唱歌,说不准他就安静了。”秦箫难得开口。

“唱歌?唱什么?”皇帝斜视了他一眼:“唱牡丹牡丹大牡丹吗?”

皇后被逗笑了。

亦有急务传来,陛下叫他们二人在此等候。

皇后摸着挺起的肚子,她接着月色瞧清楚了眼前清雅温和的少年:“秦大人似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

“年岁渐长总归是要变化的。”

“可……本宫自幼便觉得秦大人是不会变的,哪怕如今看着成熟,内里也还是从前那个闯祸也理直气壮的孩子。”

“皇后娘娘是在说男人永远都长不大吗?”秦箫轻松的低下头:“童心才是最难得的。”

“这段时日陛下总是叹气,说秦大人和从前不大一样。他却不知该如何宽慰您。”皇后笑然:“陛下说他想尽一切法子,就是得不到你半点反应。抛去皇后之名,只是妻也,玉欢可否问秦大人一个问题?”

“自然。”

“秦大人,是出了名的无欲无求。可……你也终究是个人,人都是有欲望的,秦大人到底想要什么呢?”

“想要什么?”秦箫理所当然的答道:“既然无欲无求又何来想字?何来要字?”

“听说秦大人替陛下挡箭时半分犹豫都没有?听众人说,秦大人不是去挡箭,倒像是去赴死。连中箭之后救治的御医也说,秦大人已经没有活下的欲念,一个人这般说到是没什么,可若是众人都这般说,陛下即使不信也要信了。”

“人云亦云,三人为虎。”秦箫冷静的反驳:“闲言碎语可要不得。”

“萧儿。”皇后最后还是忍不住弃了这些繁文缛节,他们也是一同长大的旧识,他们少时便玩闹许许,她并不是不了解他,见他从当初上树冒充山大王的模样变成如今的静默,她并非草木,不可能无感,她眸中含泪:“总觉得我们留不住你了。你好像……并不打算留在这里。”

“是。我不打算留在这里。”他并未隐瞒,将食指放在唇边,笑的像个孩子:“嘘,暂时要保密啊。”

“陛下不会同意的。”玉欢未曾料到他的坦诚,先是一怔顷刻后也笑了,她说:“你们自幼一同长大,他是什么性子你知道的。你助他夺嫡,为他平复天下,三番四次救他性命。那……”

“那不是为了他,那都是为了我自己。”秦箫耸肩道:“那都是我自己选择那么做的,与陛下无关,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如今我只是要选择另一条道路而已。”

少年站起身,一身秋水色的轻纱在月色下渡了一层朦胧,叫他缓缓生出飘然远处的逍遥感,他转身对着那端庄自持的皇后摆手:“你说的不错,我从来都没有变过,现代人永远都不可能成为真正的古人。”他转身往偏殿行去:“珍重,玉欢姐。”

翌日晌午,秦箫将玉佩和信笺留下,归了秦府。

秦家上次一战中死伤过半,如今也不过六七人还健全,秦箫叫程叔将家中银两尽数点来,他按照人头将家中的银子分散出去,只和那些老奴说自己这是要出一趟远门,过个几年再回来。

老奴们都是聪明人,听到自家主子这么说,自然明白他是何意。都是看着秦箫长大,如何会不知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只拿着银子和财物,纷纷离了相府。

他要离开,众人都明白。

秦箫留了一部分银票和散碎银子在身上,从马厩牵出来自幼相伴的马匹,背上行李,跨马而上,策马出城。

满城夏花茉莉芬芳,这和谐风雅的光景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他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古代人,哪怕书法再熟练,古书再倒背如流,他都不可能成为古人。他是现代文化的产物,不可能留在这样的长阳城中存活。

他……不能活在这里。

留下的那份信与玉佩在秦箫出城后没有多久,就被皇后发现,本只是有些不安所以过来查看,却发现人已经离开,叫人去了相府查看,这才知道相府闭门人去楼空,秦箫已经策马出城,玉欢叫宫中之人速速的将玉佩与信送到陛下身边。

半途之中陛下莫名被宫中之人拦下,接下那被呈上的信笺,只听到那宫人道:“陛下,秦大人已离城,留下此信和玉佩,相府也已经闭门。”

他惶然瞪目,最害怕之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颤着指尖拆开那封信。

【陛下亲启】四个字确实是秦箫的字迹。

秦箫写字总是龙飞凤舞,不拘泥于竖线之间,初来时还总喜欢横着写字。皇帝一直都视他的字为模板,苦心超越着。

那人写道:

吾友炀熙

人间旖旎,因果有道,聚散不过浮萍流逝,不多情绪。

吾本天下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少时便想着落花时节山外青山,如今又念着烟花三月下的扬州。

心绪飞驰,一刻不等

而一壶烈酒,一匹快马,便可逍遥江湖,怒马鲜衣,从此不顾算计,只顾放浪形骸。

念如今天下大定,皇位在手,吾友亦可成就一番千秋大业,称帝为王,千古一帝。

今日相别,再会无期。

他日江湖听得陛下盛名,必然一笑相祝。

秦箫留。

字字句句都透露着他远去的心思,字里行间都表达着他今生不再归来的决绝。

“徐盛!!徐盛!!”皇帝额边青筋突起,惊呼吼道:“立刻带一队兵马去给朕把秦箫追回来!”

徐将军愕然,立刻领兵现行离去。

足足六日都未寻到那人的消息。

皇帝陛下将行宫之中肉眼可见的东西,尽数都砸了个干净,听着来报之人一次次的‘无消息’。皇帝只觉怒火攻心,不断的叫人往江南的地界去查看。

三个月后徐盛小心谨慎的带着消息前来:“陛下,临西地区爆发瘟疫,当地官员来了消息,说是秦大人在那处做了大夫,研究出了救治瘟疫的药物。如今疫情已经得到控制,秦大人正在山间查询瘟疫爆发的原因。”

“瘟疫?他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听当地官员道,说是城中有逃荒者将此事告诉了正在城郊山上采药的秦大人,所以……秦大人便听了那人的描述,去了临西。”

“他倒是胆子大。”皇帝提心吊胆多日,如今才放松下来,稍有喜色道:“立刻派人将他给朕带回来。”

徐盛有些为难的开口:“陛下,那处是瘟疫区,不得入内也不得出。”

“那叫当地的官员把他看好了,叫他别去疫病严重的地方,也别叫他跑了。等到疫病消失,立刻把他给朕带回长阳。”皇帝颤着手道:“你亲自去把他给朕带回来。你们告诉他,要是他敢跑路,朕就要了你们的命。”

徐盛一愣,只好领命:“是。”

疫病散去。

秦箫教会了那些村民种植桑树,养蚕的办法,还教村中的木匠们打了一架织布机的原形出来,叫他们如何分辨经线纬线,如何织出花布。

秦箫望着眼前百废待兴的场面,不由一叹还好从前纪录片没有少看,不然连个营生的办法都教不得他们。

徐盛带人入城的时候,秦箫正在河上教人如何锻造木拱廊桥,见那人席地而坐同乡亲们一同吃着馒头喝着泉水,一副已经融入其中的模样。

秦箫看到徐盛倒是有几分讶异,听到徐盛的来意之后就更为讶异,秦箫并未多说什么,只是对徐盛笑说:“村中还有不少东西要建设,你可否再等我几日?”

徐盛望着村中人的古朴模样,心中一软,点头道:“最多五日。”

“多谢。”

今日教如何建桥,明日教建水车,后日再教养蚕的窍门,大后日再上山教人们采染布可以用的果子。

徐盛一直都跟着他,深怕一个不留神这个人就消失,自己的脑袋就不保了。只是越跟着越觉得此人的深度,远比他想的要厉害。

“你好像什么都会。”新桥建成,偌大的村庄正在放鞭炮庆祝,徐盛望着身边孩子一样欢呼雀跃的人笑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和你不一样的人。”秦箫见村中一片喜色,疲倦的闭上双眼,将把双手伸出来,一副投降的表情:“走吧,我跟你回去。要不要带锁链的?”

“锁链?”徐盛笑道:“给你带那个东西?陛下只怕要扒了我的皮。”

秦箫不懂:“你不是来抓我的吗?”

“陛下知道你走了,都快把行宫拆了。知道你的消息之后立刻叫我们过来盯着你,叫你不要乱跑,他不是叫我们来抓你,只是叫你回去而已。”

“那不是一个意思吗?”

“这怎么能是一个意思?”徐将军黯然摇头:“你以为你自己是逃犯吗?长阳城是天牢?”

“差不多吧。”

徐盛发现他并非玩笑,伸手拉过他,真心的劝解道:“看在一起长大,你小时候还帮我做过弊的情分上,本将军提醒你一句,这些话不能在陛下面前说。”

“为什么不能?”

“你这么触及陛下的逆鳞,你是想死吗?秦箫?”

少年抱臂顽性不改的笑道:“你才知道我想死吗?哎?陛下说让你把我带回去,可没有说是死是活吧。”

徐盛是老实人经不起他逗,下意识就察觉到不对劲:“你要是敢乱来,我真的叫人绑了你啊。”

“开玩笑,开玩笑。”秦箫推了他的肩头,如同叹气:“走吧。去长阳了。”

“这就走了?你不和这里的人道别?你……”

“不必。花开花落自有时,不必强求。”见徐盛一动不动,他一甩手自己现行步入小巷深处。

眼看着日渐靠近长阳,秦箫面上的笑意愈发的少,靠在马车里面一睡就是一整天,一开始还会和士兵们开开玩笑,说说笑话。后来一日也不见他说出一个字来。

莫要说徐盛,就是士兵们都不禁担心起来。

将人带到相府,徐盛忧心的说:“陛下有令,说是叫你在府上反省。等知道自己何处做错了再放你出来。劝你啊,你别和陛下硬着对峙,他如今毕竟是陛下,可不是小时候任你挑逗都不还手的孩子了。你可知道?”

“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秦箫低头对他施礼,转身开了相府的门,摸了一手的灰尘躲进屋子里面再不肯出来。

那天长阳大雨,相府有人挖出多年前埋下的几坛子陈酒。坐在凉亭之中顾自赏雨品酒。

从前伤及的肺部和肩头的创口在雨天总是要受些罪。

蜷缩在地上……

他苦笑:“要是在现代……来块膏药就好了。哪里用受这些罪……”

以天为盖地为庐?

是谁说过,身体上的苦仅是肉眼可见,真正的苦是在心里……那种漫入心骨的悲伤,叫人欲死为快。

徐盛奉命过来相府查看府中情况,大门紧锁,少年只能跃进相府,只见那人靠在凉亭边舒心睡去,手边还放着一壶已经过半的酒水。

其实他也不明白,既然秦箫不愿为官,不愿留在长阳城,就放他离开也没什么不好,陛下为何执意将人逼到这个地步。

原本程叔等人都说要回来,却都被他一个个的打发走了,说是自己如今是罪人,指不准什么时候小命不保,叫他莫要此刻归来。

相府还有一片菜园,他自给自足日子过得也算是清雅。

其实……反省的日子并不难熬,每日喝喝酒唱唱歌也就过去,总比去面对那些烦闷的人和事要好。

大雨有愈发下大的趋势,肩头渐渐被飞溅的雨水浸湿,他浑身都疼的厉害,酒意上头,就这么靠在凉亭里不再动作,也不知是睡了还是醉了。

徐盛离开不久后,皇帝迎着大雨站在相府前,只听这门都快要被常公公敲出击鼓之声,门中都无人应声。皇帝欲要发火之时,有开门的动静传来。秦箫打着哈切开了一半的门,看清门外是谁之后,叹了一口气。侧身到旁边,将大门缓缓拉开。

“参见陛下。”

“你们都在外面等着。”皇帝微怒,上前拉起那跪地之人,领着人就往前堂走。

主堂之中,秦箫被扔到椅子上,皇帝指着他怒道:“朕叫你反省,你就整日窝在府里种菜喝酒?!”

秦箫手里还握着酒瓶子,半醉状态下他一脸无辜:“不然呢?臣还能干什么?”

“你胆子越来越大!居然敢跑?”

“是陛下您允许的。”秦箫抱臂:“臣还觉得奇怪,您为何要叫人将我抓回来?”

“允许?你留书出走,还说是朕允许的?!!”皇帝伸手就要揍他,看他一副苍白瘦弱的模样到底还是没舍得,只用力的拍了一旁的桌子:“你信不信朕摘了你的脑袋?”

“您要是想要就拿去好了,臣也不怎么在意。”秦箫说:“而且是您说要许臣一个愿望,臣的愿望便是逍遥江湖。怎么就不算了?”

“你是不是想气死朕?”

“气大伤身的,陛下。”秦箫衣袖上还满是水珠,少年将轻纱脱下扔在一旁,仰头望着天花板:“那臣现在和您说一声,臣要去逍遥江湖了,陛下,您许我的愿望,臣要用了。”

“这个愿望不行。”

“可我只有这一个愿望。”他平静且坚决:“我要离开长阳城。”绝不容反驳的坚毅。

自幼相伴,皇帝如何会不知道此人的性子,压着性子道:“现在不行,你再……再等一年。等到……等到江山再稳定一些,再说此事。你帮朕再将天下稳固一些,到时候……”皇帝咬着牙道:“到时候咱们再说此事。”

“一年为期。”秦箫盘算了一下,觉得这个买卖算是划算,拍手道:“那好吧,就一年。一年之后再走。”

一年之内,秦箫似是要将自己掏空一般,设六部,分析职能分布,他将从前从百家讲坛上听来的一切明智之举尽数教给皇帝。瘟疫,赈灾,治理之术招招都直击七寸。

他所拥有的东西不多,却将所拥有的一切都倾覆而出,他要用自己的一切,来换自由。

多少次官员言论秦箫该即相位,他都一笑置之,似是并无留恋之意。

无人懂他。

徐盛懂他,偶尔在他身后扶着少年殚精竭虑的身体。

“你打算劳累之死吗?”

秦箫转头就会欢笑,像个用一切去换玩具的幼稚孩童:“不过一年,只是一年而已。一年之后我就自由了,徐盛,我一定能自由。”

徐盛并未告诉他……

陛下不可能放你自由,他只能压着那人无数次的造访御医属,叫他休息,叫他吃药。

一年之期已到,可惜当初许诺的人只是骗他而已。

他并不是不知道,这是个骗局,只是……那个人是陛下,哪怕他再有通天的能力,也不能反抗这个人。

所以……他也做好了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