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不好,要死。
看着眼前呼啸而来的巨大手掌,他不由得这么想。
那不是他家乡里深爱女人蕴含着爱意又无可奈何的巴掌,而是没有任何感情,连杀意都没有一丁点的攻击。
而且那并不是因为近在咫尺所以看起来巨大,而是因为它本身就是这个骇人尺寸,大到什么地步呢?保守估计可以把在场的六七个人拍成烂泥吧。
说到底,这哪里保守了。
他在心中自顾自地说起冷笑话,连举起手抵抗一下的想法都没有。
开什么玩笑,去抵抗手指比一个成年人都粗的手掌的攻击?
啊啊,这样一来,死亡已经是定局了,那死后的灵魂能不能回到故乡呢?
如果可以,他希望每年在矮人的祭奠酒会上可以回去看看自己深爱的女人,尽管她长得不好看,又天天唠叨,做的菜也比不过别人——
但她会为了他哭泣吧。
明明平时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却——
“别开玩笑了啊啊啊啊啊啊!我怎么能死在这里!”
他咆哮着、怒号着,抽出腰间手斧代替上弹缓慢的铁炮,狠狠地朝袭来的手掌丢去,不出所料,手斧嵌到那巨大手掌的肉中,但也仅此而已。
还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办法能活下去?
他绞尽脑汁,看着逼近的死亡。
但,不需要他去思考。
“不错的呐喊。”
身边传来冷静的声音。
灰色铠甲的圣殿骑士。
他稍稍打开双脚,身体向后仰去,双手拿着棺盾。
片刻迟疑都没有,他猛然将盾牌砸向前方,并立于地面之上。
面对那种体积和质量的怪物,这面小小的盾牌能起到什么作用?
回答他的,是拔地而起、足以遮蔽所有人的土墙。
下一刻,巨大的手掌拍了上来,沉重的闷响传遍四周,立起的土墙因此而被撼动,砂石掉落下来。
但也仅此而已了。
对方没能突破这道防御。
“安洁莉娅,蔻儿!”
“交给我!”
“......!”
仅仅是格列奥乌斯的一声呼唤,两人便知晓他的意图。
两位少女提起剑踏着土墙的落脚点往上攀登,然后跃至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手掌之上。
“恶心的东西快点消失!”
安洁莉娅强迫自己不去看对方手指以及末端的形态,高举长剑放声大喊。
在她的对面则是做出了同样动作的蔻儿。
不管是口号还是眼神交流都没有,她们自顾自,时机却出奇一致地挥下剑刃。
缠绕着魔力的双手大剑和黑色的剑刃毫无阻碍地突破了怪物手腕的表皮,接着是肌肉,然后以剩下的魔力贯穿骨头。
啪,然后是黏腻的潮湿混响。
巨大的手掌与粗壮的手臂相分离,怪物也因此发出震耳欲聋的悲惨咆哮。
“玉,给全员施展精神魔法,能做到吗?”
格列奥乌斯立刻解除魔法,准备施展下一个。
“小菜一碟。”
玉将双手张开,然后合掌。
清脆的声音自中心向四周蔓延。
因为莫名的恐惧而陷入无法行动境地的矮人和精灵们顿时清醒过来,然而即使清醒过来,他们也因为这绝望的处境而脸色发白。
仿佛要让这些人重拾战意一般,玉冰冷地宣言:“胆敢试图以如此污秽不堪之手触碰吾主,罪无可恕。”
玉边说边将魔力汇聚在手中,然后朝着怪物扔去,以攻击魔法来说飞行速度有些慢的魔力团块却能随着玉的手指四处乱窜,不论怪物想要躲开它还是击落它都没办法做到。
也因此,那魔力团块顺利地从怪物被斩断的手腕钻进了血肉之中。
连片刻的抵抗都不允许,怪物庞大的身躯开始扭曲变形,就像是有无数的冲击在它的肉体里乱窜一样。
事实上也差不多。
最先失去抵抗的是怪物的喉部,肌肉看起来没那么厚实的地方。
浓稠的体液,又或者是血液从那个地方喷涌而出,其他地方的体液还没来得及汇集到这个豁口,其他地方又再次崩溃,此时此刻的怪物就像是富人花园里那恶趣味的洒水雕像般滑稽可笑。
沐浴着不知是什么液体的雨,战士们的脸上混杂着复杂的表情。
“跑起来!别傻站着!”
突然,格列奥乌斯大吼了一声。
没人对格列奥乌斯这句话有疑问。
因为在他们产生疑问前,就已经感觉到了脚下不对劲的地方。
“地面......在动?”
不知是谁喃喃说了这么一句。
紧接着,所有人立刻发现,自己脚下的根本不是什么地面。
因为一只手臂从“地面”——或者说是暗红色的尘埃下破土而出,试图抓住踩在尘埃上的战士们的脚。
再详细点。
那是堕魂特有的粗壮却无血色的手臂。
瞬间,平整的地面像是开玩笑一般波动起来,一座一座小山丘隆起,在小山丘之下的则是各式各样的堕魂。
而远处,还可以看见其他的怪物正在往这边靠近,从这么远的地方都能传来的刺耳的铁链声代表着它们正用多大的力气打算挣脱它们。
讽刺的是,为了不让怪物们四处游历而施加的铁链此刻给了他们一线生机。
这样看来,这些怪物就是被人安置在这里,专门生产堕魂的,而早已生产出来的堕魂远比他们想象的多得多,证据就是他们脚下踩着的没有一处称得上是真正的土地,都是被暗红色尘埃所掩埋的堕魂罢了,它们只是沉睡着,而唤醒它们的则是——
怪物们的咆哮此起彼伏。
出现的堕魂越来越多。
得出什么结论不言自明。
至于那些暗红色的尘埃,他们不愿去也没时间去思考那到底是什么。
尽管这些堕魂应该只是当做后备军留在这里,没有赋予它们武器,但数量和力量的暴力已经达到了不可能颠覆的范围。
毫无疑问,逃跑才是最好的选择。
不是撤退,是逃跑,是狼狈地逃离。武器、铠甲都只是拖累自己速度的东西。
瑟琳娜理解了这一点,准备让提亚拉们丢下武装撤退时,发现了另一件事情。
格列奥乌斯确实是说了“跑起来”。
而那些女孩们也确实付诸行动了。
但她们前进的方向,却是堕魂腹地的更深处。
“安洁莉娅大人!还有各位!船只在这个方向!”
瑟琳娜认为她们应该是迷失了方向才会往那个方向前进,因为不论怎么想,只要能回到船上,守卫到船离开岸边起航,就有一线生机。
拜托是这样。
一定要这样才行。
但——
“不,我们不回去。”
应该是负责殿后吧,格列奥乌斯并没有先行离开。
“你疯了吗!?”
瑟琳娜已经顾不得自己的语气了,她认为格列奥乌斯在夺取他们最后的希望。
“如果硬是要杀出一条血路的话,我们是可以回到船上的吧,只是会牺牲不少人。”
“我明白这一点!但是牺牲是必须的不是吗?”
“我知道你们有这个觉悟。”
格列奥乌斯淡然地用棺盾砸击扑来的堕魂,说道。
“那就——”
“然后呢?”
拔出刺进堕魂喉咙的剑,打断了瑟琳娜的话语,然后反问道。
“然后......什么?”
瑟琳娜并不理解格列奥乌斯想说些什么。
还有什么?
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这不是荣耀和牺牲,只是毫无意义的死亡。
“然后逃回去,什么都没有改变,堕魂仍然肆无忌惮地侵略我们,慢慢蚕食我们的领土,屠戮人民,践踏墓碑,最后灭绝所有物种?”
瑟琳娜不禁语塞。
“我再说一次吧,瑟琳娜。”
格列奥乌斯将长剑刺入真正的大地,注入魔力。
她的身后传来剧烈的爆破声和堕魂的惨叫。
即使如此,她也没有回过头,因为她正等待着格列奥乌斯的下一句话。
“我们可以回到船上,但是会牺牲不少人。”
格列奥乌斯拔出长剑,转身离去。
“而继续前进,所有人都会死,但也能拯救所有人。”
隔了半拍后,他高喊。
“跑起来——不论是往哪里。”
后半句只有瑟琳娜能听见。
之后不再开口,将选择权交给了她。
瑟琳娜很想询问他那毫无根据的自信究竟是从何而来,但最终没有开口。
身后因为格列奥乌斯的攻击而遥远了一些的堕魂咆哮变近了。
格列奥乌斯是骗子。
这就是条有来无回的单行路。
不对,他不是骗子。
他说得很清楚了。
她知道。她早就知道,只是被热血和荣耀还有责任冲昏头脑,怨不得别人。
他们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只是真正要去面对时,比想象中的难。
“全军!握紧武器!”
瑟琳娜高喊。
“跟上!”
然后向着格列奥乌斯的背影迈出脚步。
不管是提亚拉还是矮人们的表情都面如死灰,但脑海里的理智和灵魂还在驱使着他们继续前进。
理所当然却又出乎瑟琳娜意料的,格列奥乌斯放缓了脚步。
不,并不奇怪。
既然他们决定跟随格列奥乌斯,那格列奥乌斯当然要为他们殿后。
更正确地说,殿后的不是他。
擦肩而过的时候,瑟琳娜不由得开口。
“死了以后我会诅咒你的。”
“这性格不错。”
格列奥乌斯的语气似乎夹杂了一点轻笑。
他站稳脚步立起盾牌,等待所有人通过。
前面交给安洁莉娅她们就够了。
等到脚程最慢的最后一位矮人通过后,他挥动长剑。
一体堕魂的头颅顺畅地掉落地面,而失去头颅的身体则顺着惯性向前扑倒。
他侧过一步避开尸体,然后往棺盾中注入魔力,顺势挥舞。
第一体接触棺盾的堕魂全身的骨头被冲击粉碎,周围的堕魂则被大范围的冲击震开。
紧接着便是剑舞。
躲避的同时挥下剑刃,踏出步伐的同时以盾牌强击,再往每个动作中都注入庞大的魔力。
冲击和剑风席卷没有武器只能以肉身扑来的堕魂群。
但即使如此,堕魂还是没有减少的样子。
如果愿意花上时间德华,总有一天能全部杀尽的吧。
但现在不是做那种事的时候。
身后的脚步声已经够远了。
“玉。”
“我在哦,主人。”
本应在前方与安洁莉娅她们清理堕魂的玉瞬间出现在格列奥乌斯的身后。
“不要浪费太多魔力,别让它们来碍事就行。”
玉轻轻捏起裙摆行了个礼。
“遵命。那就——”
她举起左手横向一挥。
霎时,地面上横向一排的堕魂消失不见。
是正如字面意义而言的消失。
它们无法抵抗玉强大的魔法而粉身碎骨。
但不仅于此,玉的攻击魔法还在大地上留下了一条深不可测的沟壑,宽度无法让堕魂越过,长度让堕魂的绕行需要时间。
“干得好,回去帮助安洁莉娅她们吧。”格列奥乌斯出声称赞。
“主人真是会使唤人呢。”玉露出坏笑,随后消失不见。
格列奥乌斯露出苦笑。
然后小声低语。
“只因为是你啊。”
迈开脚步的格列奥乌斯顺着堕魂还没完全化作粉尘的尸骸向前追去,就连现在都不断有堕魂从两翼夹击过来。
但前方和后方没有,就证明了作战是成功的吧。
而两翼的堕魂根本留不住格列奥乌斯。
不过出乎意料地,他很快就追上了先头部队。
不是因为格列奥乌斯速度变快了,而是他们停留在原地等着他。
这样子不会被堕魂从左右和前方包围吗?
答案是不会。
因为追着格列奥乌斯的堕魂们在格列奥乌斯踏入某处后,便不再前进。
是无法前进可能更正确些。
鲜有感情、或者说是根本不会有感情表露的堕魂头一次展现出了焦躁的氛围。
它们想将眼前的所有人大卸八块,但它们做不到。
因为它们不被允许进入前面的区域。
刚刚越过某一线就化作灰烬的堕魂就是最好证明。
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见有细细的光线将土地界分开来。
除此之外,还能看到安洁莉娅她们面前的巨大光柱。
所有人震撼到都像是被剥夺了言语一般说不出话来。
格列奥乌斯向前走去,很快就理解了他们为什么有这种反应。
“格列奥乌斯。”瑟琳娜逐渐习惯了不用恭敬的语气,“刚刚说的话,我愿意道歉,并重新相信你至今为止说的一切。”
格列奥乌斯耸了耸肩作为回应。
在他们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坑地,而造成这个坑地的原因当然是那道光柱。
证据就是光柱在此时此刻仍在刨去地面,又像是与之对抗一般,有赤色的点点火光填入光柱与地面之间。
还有另一点。
如果那淡色光线分界线是为了保护他们的话,这颜色深沉的暗色光柱就是在拒绝所有人。
仅仅是在旁边观望着,都能感受到迎面袭来的巨大热度。
而在这拥有惊人热度的光柱中央,竟然有一个身影。
远远看来是位女性,她像是被光柱禁锢了一般停滞在中央,而她周身的红色防壁则是在尽力隔绝黑色光柱的侵入。
一位矮人端平铁炮,尝试攻击光柱。
他等待了一会,没人阻止他就代表默许了这行动。
他深呼出一口气,然后扣下扳机。
弹丸伴随着鸣响和火焰飞向光柱。
然后在空中就腐败消灭。
空中什么痕迹都没留下。
“唔......”
虽然不知晓女性是谁,没有理由特地去营救,但另一方面,这也陷入了僵局。
踏出庇护范围毫无疑问会被攻击,更何况这能不能算庇护都有待商榷。
果然还是该尝试把对方救下来吗——
在他们做出决定前并请示格列奥乌斯前,所有人的脑海中都响起一个声音。
空灵而偏尖锐的女性嗓音。
内容是简短两句话:
终于来了吗,我可爱的孩子们啊。
终于来了吗,我期盼的弑神者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