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沉没大陆·降临

天色沉沉。

大雨将至。

季飞星心很慌,他桌前摆着一把宝刀和一把长弓,他擦拭了无数遍,切面隐隐可见寒光。在左手边还有一本书?,他静不下心,于是就拿书?来看,逼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大哥赢了还是输了,如果输了,他们一家人?又会如何。

倾催之势如积云一样席卷。

压在他们天将府上空。

府内众人?连呼吸都压着,季飞星拿出一张纸来练字,他磨墨,豆大的墨汁溅在衣袖上,一支吸饱了墨水的笔压在纸上,洇出好大一片,他越发用力,直到一声断裂,毛笔成两?截,他想起十二岁根骨检测第二日?,满城为大哥欢呼,他跟在大哥后?面说要随他闯荡江湖,父亲先是轻笑一声,而后?说:“你留在家里,好好读书?。”

——“你根骨差,到了外面不过半日?就会一命呜呼,你母亲年纪也大了,总不能?因为白发人?送黑发人?而伤神。”

因着这句话?。

他被父亲压在书?房里读了半辈子的圣贤书?。

他是霜铅资质,四百个他才?顶一个二皇子,他若想和二皇子抗衡,是蜉蝣撼树一样的渺小、无知和狂妄!

“嗒。”

阴霾天空下。

一滴雨打落在屋檐上。

细细密密的雨帘终于落了下来,在六角的砖面上打出一朵朵水花,仆人?手掩着密雨冲了进来,抬起一张脸,分不清是雨是泪,声音哽咽:“大公子败了——!”

“轰隆——”

一道?惊雷闪过。

季飞星焦躁不安的心突然静了下来,他终于等到结果,一滴雨溅到他鞋面上,洇湿一小块,他说“我知道?了”,声音轻的不可思议,他回头望向身后?的弓,对仆人?说,“让母亲收拾东西,赶快离开一念城”,他折身回了屋内,一把刀佩在腰侧,一张弓挂在身后?,根根箭镞寒亮如星。

身后?有很轻的脚步声,像一只落在草尖的飞虫。

“二哥。”

他握紧长|刀,背着季槐梦,缓声道?:“你带着母亲快快出城,我去会一会二皇子,给你们拖延时机。”

“你去做什么。”季槐梦问。

“我去给父亲和大哥报仇。”季飞星答。

“那我做什么。”季槐梦又问。

“你带母亲出城——”季飞星提声,他猛地转过头,外面的雨声倏然变大,压住他上挑的尾音,在那一瞬季飞星恍惚了一下,莫不是天地都在为他大哥哭泣么,“你回去读书?,”雨声中,季槐梦的声音清清淡淡,“照你的话?说,我是你的二哥,拖延二皇子,不该我来么。”

水滴从屋檐上流下。

青色的衣摆掩映在层层水汽之中,在朦胧烟雨下,好似翩跹的蝴蝶。

**

【“万一你输了呢。”

临出发前,季槐梦问季启明:“二皇子能?够吸取他人?根骨,说明有高人?背后?相助,万一你们比斗之时高人?忽然出手,你该如何自处?”

“我在江湖上结识六个朋友,他们已经受邀来一念城为我助力。”

“好。你们赢过二皇子,濒危之际,二皇子突然以?全?城百姓性命威胁,让你束手就擒,你该如何?”

“这怎么可能?。”季启明哑然失声,“一念城一百五十万人?,不可能?全?都受制于他。”

季槐梦掏出一张青龙庇护牌。

“近日?一念城兴起了这种东西,大哥知道?吗。从城南到城东,人?人?颂念青龙神名。”

“大哥闯荡江湖,应该见过类似的邪术。”

“信徒把神念寄托于木牌之上,邪术操控木牌以?夺取信徒命力。”

“这……”季启明接过木牌,神色惊疑不定?,“有人?做过巫蛊咒杀之事?,但是没?有人?能?操控一百五十万人?……”

“可以?的。”

“在太?虚之中,一念城对应的形象正?是青龙之形,想必有邪人?借用法术将两?者联系,从而操控百万人?生?命。”

季槐梦叮嘱。

“大哥做好准备了吗?”】

大哥做好准备了吗?

一阵清风从耳边划过。

仿佛低语。

季启明左手持枪,撑立于地面。细密的雨和操控百万人?的密线混在一起,在天地织成无形雨帘,雨落到虫甲,二皇子的身躯越发莹润——他此刻是美的,每一甲片如美玉剔透,虽然他是虫,形态臃肿,但恍惚相扣的玉环,发出七律般美音。

右臂断口的血水叫雨冲刷。

细密一条红色水流。

“我闻到血的味道?。”

二皇子翁动鼻腔。

他挪动身躯,片片佩环相撞,悦耳至极,“可口、这是可口的味道?。我想了好久——季启明,自我知道?你也是白银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想,要如何吃了你。你看,这个世界上,人?吃牛羊,肉食者吃人?,皇帝吃官员,它披着彬彬有礼的外貌,却做着和野兽无异的事?实。我常常想,时时刻刻都在想,要怎么走到这条通天路的最顶端,要怎么吃掉所有人?,而不让人?吃我。”

巨大的身躯停下,六丈如小山一样高的环节虫停在季启明身前。

“现在我做到了。”

“吃了你,我就完全?了。”

“是吗?”

雨水打湿了季启明的睫毛。

他微微眨眼?,一片氤氲。

——就是现在。

季槐梦神游太?虚,他计算大哥的八字停在宫门之前,如神明垂世一般虚空而立,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甚至没?有人?察觉到这神念的降临,巨大的‘炁’在他周围涌动,一丈变两?丈,两?丈变四丈,四丈之变,无穷尽也。

刹那间。

以?二皇子为圆心,和他有关?联的百姓全?部被‘炁’包裹,季槐梦神思一凝,气机涌动,天机断绝——如同陷入宇宙暗面,被整个世界抛弃,在这短短一瞬间,二皇子心神俱裂。向无底深渊坠|落。

在这一刻。

季启明左手持枪,他脚下用力,腾空飞起,旁边高楼上另飞出六个身影,七人?合纵,形不可抵挡之锋芒,天空风起云涌,有虎啸龙吟之声,一把长|枪带着万军不挡之势从头劈下,将二皇子头尾裂开,劈成一个血淋淋的大洞。

长|枪寸寸割入血肉。

势如破竹。

最后?一声裂石之音插|入石砖,三米长的长|枪只留下一个圆头枪尾。

空气犹有啸音。

“他死了吗?”

来助阵的朋友看着虫尸残骸。

“没?有。”

季启明面色沉重。天空中细密如雨的晶莹虫丝还没?有消失,按照二弟的说法,会这门邪术的人?少不了也懂一点移神寄身之法,在这数百万人?的身体里流窜。但所幸这些人?已被锁定?,只要一一排查就好。

**

快被杀死的那一瞬。二皇子把自己的神念抽了出来,他学这门法术的时候也学了怎么转移灵魂,寄生?到他人?身上。他在数百万人?里挑选信念最强、最支持他的那个,毫不犹豫把灵魂附着了过去。他张开眼?,看到一段红色的宫墙。

“殿下,是你吗?”

一个穿着宫女服的婢女小声问道?。二皇子不记得这人?的面孔,他想不到,全?一念城竟然是她最信任、憧憬他吗。

“你知道?是我?”

“奴婢察觉到一点异样。”

“嗯。”二皇子冷淡,说着就要通过虫丝吸取生?命。

婢女突然说:“我没?有修炼的根骨,殿下要借用我的身体重生?吗?”

这倒是个问题。

黑铁到白银之间差距天壑。

力量灌进婢女身体里,事?倍功半。

婢女小声说:“不如殿下找个根骨好的,奴婢去见他,好把殿下转移到他身上。”

“你倒是忠心。”二皇子哂笑,“你叫什么。”

“奴婢——夏桃。”冯笃思垂下眼?睛。

她悄不做声往宫门外走,皇宫的墙垣破破烂烂,守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宫里游荡的婢女和太?监都四散奔逃,她低着头,掩着面孔,在甬道?上小步前进,正?拐弯,遇见一个绿眼?睛竖瞳的女子,同样穿着宫女服,手里拎着一个挎包似乎要逃出去。

狼眼?女子上下打量她,嘲笑:“你倒是个忠心的,这时候还不慌不忙。”

三皇子被下大狱的那一天,侍卫查封了宫殿,遣散了奴婢,狼眼?女子和冯笃思混在一群宫女中,仿佛待宰羔羊一样任人?驱赶。狼眼?女子说她们就要发配到掖庭了。冯笃思没?吭声,反而出手帮狼眼?女子挡了几下侍卫的粗鲁拖拽,这短短几秒她们的仇怨就化解开了,狼眼?女子问她那天的缘由——为什么刚来就要打她。

“我听见你们说,我是野猫野狗。”

“是个任人?玩弄的东西。”

当时狼眼?女子愣了一下:“我没?说……算了,也可能?说过,对不起。”

“没?关?系。”冯笃思看着远处,“都过去了。”

狼眼?女子刚要一笑解千愁,她笑盈盈的脸蛋还没?有朝向冯笃思,就看见旁边的女子一个飞扑冲了出去,跪在路过的二皇子脚边,重重磕下,那声音砸在她心上。冯笃思求二皇子收留她——她说,她知道?很多三皇子的密事?。

回忆结束。

在烟尘四起的宫墙下。

狼眼?女子一身掖庭的灰布衣服,不齿地嘲笑冯笃思:“你的骨子就是贱,你担不起任何一个好主子的恩宠。”

冯笃思眼?皮一抬就走过,把狼眼?女子的声音远远扔在后?面。她从斜倒的墙壁出了皇宫,顺着小岔路往记忆中的府邸走去,路上,脑海中的二皇子问:“你的主子是谁?”

二皇子实在想不起来。

他一天睡四个小时,还要有四个小时读书?问道?,四个小时修炼,四个小时关?心朝廷大事?和手下谋算阴谋诡计,四个小时各方走动拉动关?系,四个小时应付六艺课业和去找父亲讨赏——他根本记不得身边一个小小婢女的面孔。

冯笃思停下了。

她站在望远侯高高的门匾下。

——我的主人?是我。

她没?有回答二皇子,而是敲门而入,带着皇子的口谕见到了躺卧在病床上的望远侯小侯爷李雪消,这个男人?自从上一次在大街上突发心绞之后?,便一直卧床梦游。脸色苍白一片。

冯笃思坐在床边。

目光悲悯。

她把手搭在李雪消的手臂上,这样目光直亮,毫不遮掩的看着男子。

“我来看你了,主子。”

顺着接触,二皇子的灵魂转移到了李雪消身上。在两?人?的大脑中李雪消痛苦嚎叫,他状若疯狂,不信自己对二皇子一腔信任却落此结局,二皇子不屑笑笑,他是君,李雪消是臣,臣为君死,不是应有之义吗。

他吃掉了李雪消的灵魂,接管了这具身体。

“嗝。”

一个小小的,不雅的声音。

“只有水银。倒也够用。”二皇子笑道?。

下一刻。

三皇子破墙而出,他瞬间变身,形如黑色无形之恶魔,张开一张深渊饕餮般的巨口,将附着二皇子灵魂的李雪消吞吃入腹——这一切发生?的极快,仿佛转瞬之间,二皇子看到婢女夏桃盈动的目光,每一帧都映在他心中,他想到了自己大婚时漫天的红色,又想起自己杀掉父亲时,父亲不敢置信的眼?神。

父亲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你我即使君臣,也是父子。但是现在——你要吃了我。”

他听见自己说。

“父亲,我吃掉你,我就成了君主和父亲,你我之间的纲常也就不复存在。”

他想不起来父亲的眼?神。

蔓延的红与黑充斥了他的双眼?。

恶魔吃完二皇子的灵魂和李雪消的身体。扭着黑色身体看向坐在一旁的冯笃思,一排血点印在她脸侧,冯笃思伸手擦了擦,好像神游天外。

——驱逐。

一道?无形之音震慑了恶魔的灵魂,他再次被剥离。剩下一个茫然的周猫坐在床上,摸摸嘴:“这就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