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沉没大陆·降临

十月初一,天气转凉,天边隐见厚叠的?云层。似乎是要下雨。

傍晚的?太阳被遮住,从城脚到皇宫,一片阴郁的?凄凄惨惨。

今天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个在衙门六房里干活的?小吏死了。虽然是小吏,没有品级,在高官如云的?一念城里算不?得什么,但?对其左邻右舍,前后街来说,却也是个大人物,他母亲抱着小吏的尸体在街上哭嚎,从白天到傍晚,声音泣血,都没有停下。

邻舍端来一杯水叫她歇歇,老妇人把水一推,陶碗掉在地上,砸成两瓣。

她状若颠疯:“我孩子叫人吃了啊——他叫人吃了啊!”

小吏身上皂色的官府染血,沉甸甸、粘稠的?近乎凝固的血液从衣角、指头尖流下来,糊到地上成了一团。他脖子上破了一个大洞,右边连皮带骨头都被嘬掉,剩下左边一小截皮连肉,勉强撑着脑袋。再往下看,胸腔被打开,几条肋骨横斜的?刺出来,犬牙交错,里面连心带肝都被挖掉,剩下青紫色的肠子粘稠堆在一块。

“这是被野兽吃了。”

今早仵作检查之后说到,小吏是昨天晚上死的,今早被人发现,尸体已经臭了一地。

他当时就劝。

“你赶紧把他埋了,也好留个全尸。”

“不?!不?可能!这里是一念城啊,这里有高高的?城墙,有持枪的守卫,还有威严的皇帝和文武将军,怎么可能有野兽!我的?孩子,我的?好儿子,他还有大把前途,他怎么就这么死了啊!”

老妇人拽着仵作的?袍子不?让走。

“一定是有人杀了他!”

“你要?为我伸冤!”

仵作把袍子拽出来,他觉得跟老妇人说不?通,于是找来这条街的?主事人,让他赶紧联系这户人家的亲戚,把丧事办了,老妇人丧子情有可原,但?也不?能一直把尸体横在街上。“毕竟死者为大。早日入土为安。”

主事人点头,说一定照办,他在街上劝了一天,从早上到傍晚,怎么说都不行?,老妇人咬死有人杀了她儿子,一定要?拿到凶手才行?,主事人也来气:“凶手凶手!好说,你出点钱,我给你找个猎户,你说要猎哪头狼,我让他连皮带骨给你剥下来,你日日踩那狼皮,断那狼骨,好出一出心里的?恶气——但?是,你得先把尸体给我埋了,街坊让着你,没有说什么,但?这可是大家的路,大家走的过道,不?是你一个人沉冤哭嚎的!”

老妇人抬起一双哭红的?双眼。

“不?是狼,是人!”

“你啊!”主事人见说不通,招呼几个青壮年过来,把老妇人架开,他们几个邻舍攒了点钱买了副薄棺材,又请了殓妆师收拾了一下模样,就把人抬了进去,棺材盖子一落,算是尘埃落定。

棺材放在小吏家正堂里,也有不?少人亲朋前去吊唁。

老妇人呆呆的?,谁问她都不搭理。

守着火盆。

自顾自道。

“他是叫人吃了。”

“……他给我传梦了。”

当天晚上。

老妇人上吊自|杀了。

**

七天后。

城南又死人了。

这次死的?是几个领了闲差的?浪荡子。他们一行?人晚上喝酒,临宵禁的?时候往家走,为了抄近路,没走大道,而是选了一个便捷但寂静无人的小湖边,几棵掉干净叶子的?柳树种在岸边,垂下无数柔软、细长的黑色枝条。

第二天早起的?小贩从这里穿过,蒙蒙黑暗中,他朝着柳树一看,细长的柳枝上挂了几个乌黑黑的?人,酥酥软软,叫风一吹就动,小贩吓的?胆子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把车子一甩自己拔开腿就跑,一溜烟撞进客栈里,上起不接下气说了这件诡事。

吃饭的客人立刻道:“你叫人骗了,一定是有人撞鬼吓唬你,好偷你的?小车。

小贩听罢立即往回跑,有好事的?客人跟在后面,一路尾随到小湖边。

小车还在,上面的锅碗瓢盆也在。

远处柳树上依旧吊着几个影子,胆子大的拿着竹竿上去捅,钩下来几件衣服,他转身朝笑到:“不?知道哪个醉汉把衣服落这儿了。正好叫我的?着便宜。”说着卷起来放到自己怀里。

他正高兴。却发现不?少人目瞪口呆,指着他身后的湖边颤颤巍巍。

他随着扭头。

沉沉夜色笼罩的湖面上浮起几具穿着白色里衣的尸体。

脸朝下,背着飘在水面上。

像几块发肿的疖子,亮的晃眼。

这些尸体在水里泡了一|夜,早已经发青发肿,看不?出原本的样子,四条肿长的人尸摆在湖边,衙役和仵作围着看了一会儿,仵作道:“……有点奇怪。”

“哪儿不对劲?”

“像是溺死的,又不?太像。”尸体上没有青紫色的瘀痕,口鼻上又有很?多水澡,看起来就是淹死的。不?过……又觉得哪儿不太对。

几家人来收尸,仵作给他们的家人说了这件事,家人皱眉:“你说是叫人害死的??”

仵作:“钱也在,衣服也在,一样都没丢,不?像是被强人杀害。不?过,这样的死法也不?太正常,要?是几位愿意把尸体放到衙门,我就给您好好看看。”

家属问怎么看。

仵作回答要?切开胸腔,割断肋骨,打开肺部看里面有没有小水藻。

一听这个家属连连摆手。

“东西也没丢,估计就是掉水里……哎,这个短命的,还是给他留具全尸吧。”

仵作皱眉。

他突然蹲下身,掏出小刀往尸体上划了一下,家属立刻变了脸色要上来打人,叫衙役拦住,衙役一扭头也朝仵作抱怨:“你这是干什么。”破坏尸体是要被人吐唾沫的?。

仵作挤了一下手指,抬头给大家看。

“没血。”

“什么意思?”

夜色沉沉,空气冰凉。声音都带着一股瘆人的阴气。

“这具尸体里一滴血都没有,叫人抽干了。”

**

这两件事闹得整个城南人心惶惶。

不?知道是哪儿传出来的风声,说有人要做以整个城南为阵眼,谋划一场大事。

最开头那个小吏是叫野兽杀死的,野兽主凶,正和西宫白之精的凶戾,是金。七天后那场溺亡的死亡,死者是在黑夜里叫水淹死,正和北方玄水之精,接下来七天还会有人被杀死,如果?不?出错,应该是叫毒虫之类的蛇属咬死——正和东方青龙之精。

有人说死七个,也有人说会死八个。城南稍富裕的?人家为了避祸,全家驱车去了郊外,剩下的?穷人只能禁闭门窗,每天日头刚落下就匆忙跑回家里,门闩紧紧落下,又上了几把锁,夜里寒风呼啸,他们的心也跟着颤动。

男人挑了挑油芯子,叫火烧得慢点,屋里的?女人说:“睡吧,一|夜过去,明天就好了。”

他们齐齐裹在被子里,不?敢出声,连屋外的?狗也察觉到风声鹤唳,一声呜鸣都不敢叫。

七天后。

一家七口被灭门。

这家人在城南主管漕运航货一事,家大业大,手下的?雇工也多。最早发现的?是账房先生,他有一笔新的账目急着跟大掌柜对账,坊市的?锁一开他就来了主雇家,对着黑色大门敲了又翘,咣咣作响,厚重的?大门被他敲开一道缝,血腥气从呜咽的风里吹了出来。黑色大门敞开,一家人七个人头,齐刷刷被藤木吊在房梁上,从大到小,睁着死不瞑目的赤红的?眼,剜口血淋淋,不?知死了多久,血都凝固。账房先生吓了一个趔趄,心肝都吓掉,落到地上。

藤木。正符合东宫青木之精。

有人说第四场南宫朱雀之精完成之后,整个城南所有人都会被献祭,一场无边无际的?大火会从地底升起,吞走所有人生命,也有人说四象之精汇合之后,会有一个黑色的幽鬼出现,手里拿着镰刀和钩子,挨家挨户,打开人的肚皮,割走人的心脏。

这三场血案风暴一样席卷了整个城南——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波及了整个一念城。流言几经变化,已经成了地狱的鬼门将会打开,被镇压万年的大鬼将要?出现颠覆李氏王朝的?统治,他将会在地上建立无垠鬼蜮,剥走人的灵魂,将人的尸体掉在锁链的丛林中,以供他宴乐。

皇帝被惊动了。

他命令大理寺快快查,把幕后黑手找出来。

**

三皇子被下了大狱。

第四场命案发生的?第二天,大理寺卿带着人挖开了烧毁的?房屋,把这十一口人的?尸骨拼凑了出来,他仔细揣摩尸骨,又用了通灵法术,还借来能回溯时光的?镜子,多道检测之后,他带着成果?去皇宫报告给了皇帝。

皇帝坐在宝座上摩挲了一会儿手指,接着点头。

“可。”

随后宫中侍卫带着囚仙锁去了三皇子的?宫殿,锁链一甩就把三皇子捆了起来,没见皇帝,直接交给了大理寺卿,接着就被关进了地下不?知多少米深的?牢房里,腐烂陈旧的稻草,冰冷的石壁,和沿墙攀爬的潮虫。细长的多对触肢爬过墙壁,好像穿过人的面孔和神经。

三皇子被牢牢困成虫。他从地上爬起来,手掌不?知道沾到什么,一双圆眼睛直直看着大理寺卿:“你要?谋反?”大理寺卿转身请出圣旨,是皇帝亲自下令逮捕,“您应该知道最近发生了四起谋杀案。”

大理寺卿说:“一起野兽食人,一起四人溺亡,一起七人被藤木吊死,还有一起十一口人的?火灾。虽然京中上下相传这些案件和四象有关,又传谣说这是一场图谋甚大的祭祀。但?是我们查找了所有尸体,发现他们身上有一个共同点。”

“这些人都是黑铁,而他们的根骨,被人吃掉了。”

三皇子紧紧绷着脸,抿着嘴,他思维尚且清楚,知道为自己辩护:“又不?是我做的?,你可以找人去问,这些命案发生的?时候,我都在寝宫里休息,再说,根骨被吃掉了,就是我吗?”

大理寺卿面带遗憾:“第一,您说没有出现在现场,但?据我说知,您的【天赋】能破解一切禁制法阵,就连皇宫也不?在话下,难说不?是您趁夜间偷偷外出,第二,能吃掉根骨的?只有您吗,是的,只有您,据我们所知——能不借用外物而吃掉根骨资质的,只有您。”

大理寺卿目光微动,他手里拿这一把黑色倒生长刺的长鞭,打在皮肉上,少说刮掉三两肉,多说能见到深深白骨,大理寺卿说了一声抱歉,挥着鞭子就打在三皇子身上,一阵剧痛,三皇子双目赤红,他紧咬牙齿咯吱咯吱作响,手背上的?青筋暴起。

第二鞭子。

一道撕心裂肺的长嚎。

三皇子的?衣服爆裂。一道蜿蜒柔软的黑色生命体出现在牢房中。这个黑色生命体似乎能吸收所有光线,它?所在的地方黑黝黝一片,连光也无法穿透。大理寺卿高高举起提灯,身旁的?侍卫点燃数十道不?灭鲸油做燃料的?火把,丢了进去,牢房一片光亮,但?照不出中间的黑影。

这片黑色东西,像雾,像水,像臃肿的蛇,也像在地上攀行?闭着眼睛的?黑猫。

这就是三皇子的?天赋。

【恶魔】。

不?可直视,无法描绘,好像地狱来客一样诡邪。

这片黑色东西猛地冲击牢房,封印牢房的禁制剧烈晃动,随即被腐蚀般,缓缓破开一个大洞,似乎就要出来。周围的侍卫惊慌失措,大理寺卿抬手,带过来一个蒙着眼睛的?死囚犯,他看准时机把那个死囚犯从破开的?洞口里丢了进去。

正对着那片黑色怪物。

仿佛一个大口张开。

黑色怪物猛地吞了下去,如蛇吞象,黑色身躯涨大一圈,发出咯吱咯吱,清脆的?吞咽声。

大理寺卿从皇帝这里知道,三皇子的?天赋叫【恶魔】,每次出现需要?祭祀一个人类才能安抚,否则就会展开杀戮。他看着平静下来的三皇子缓缓松开一口气,盘算着等会把尸体捞出来,对比第一具尸体的?伤口,看两个袭击者是否是同一人。

【恶魔】吃完了人类,叽里咕噜,朝外吐出骨头残渣。

它?没有变回去。

而是朝外稍稍探头,接着撞向了牢房的禁制法阵,腐蚀出一片大洞,黑色的无形之物猛然涨大,把大理寺卿并旁边几十个侍卫全部包裹进去,接着“咯吱咯吱”,又发出一阵清脆的?啃咬骨头的声音。

【恶魔】逃走了。只留下一地残渣。

**

月光如水。

院中藻荇交错。

季槐梦在夜观天象。院子里架着一个细长的单脚望远镜,手边一叠叠纸上记载着月星的?运行?轨迹。清风起夜,看见他在院子里打坐,一时惊为天人:“这么晚还不?睡觉?”这就是传说中别人都睡了他还在努力熬夜的?学霸吗。

清风有点犹豫,他也想熬夜看星星,但?他又是身体生长的时候……左右纠结,叫季槐梦按回了厢房。

清风躺下。

季槐梦回到院子。

一阵腥风刮过。

“晚上好。”

沙哑的?声音响起,黑色的无形之物从树身上蜿蜒爬下,它?是极致之黑,世界上所有光都被它?吞噬。这个东西像蛇一样微微弓起身体,跃跃欲试,想要捕猎吃掉眼前的?人。“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槐梦。”

槐梦。

好亲切的?名字。

季槐梦微微凝神,他宽大的?袖子如云涛狂涌,斜放在墙角的?数十只木箭凌空而立,掉转方向朝着【恶魔】刺去,空气爆破,瞬间而至,恶魔张口,数枝木箭顿时消失。

它?笑道:“好久不?见,你倒是弱的?厉害。”

但?下一秒,季槐梦已经虚空画符,金木水火土五道术式缠绕在恶魔周围,剧烈而明亮的?金色火苗,寒冷冰冻的极幽之水,能破入人体、扎根生长的繁衍之花和吞噬一切的?土地以及尖锐不?可摧毁的?锐金。

院子一瞬间明亮又一瞬间黑暗。

恶魔扭转身体从五行?法术中突出重围,它?跳到屋檐上,紧随而至的极燃之火瞬间将瓦片烧成干灰。

恶魔迅如闪电,他虚空借力,猛然掉转方向躲过身后法术的追踪。

他犹有闲情。

发现了一些猫腻。

“你忘了啊……”不?怀好意,“那就坏了,你没法驱逐我,也没法打败我,看来,我只能把你吃掉了。”

季槐梦听到“驱逐”,心思一动。

他独立院中。

花摇影动,立刻陷入半睡半醒之中,一瞬间被拽入“太虚”中的丰饶女神号上,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防护停留在院中,只有很?短的时间驱逐恶魔。驱动丰饶女神号,按照上一次的步骤他极快定位到一念城,意识再次融入虫躯之中,穿过脆弱而透明的薄——他落在了朱雀大街上。

此地距离黍下学宫十万八千里远。

还差点。

季槐梦抽|出意识。他运行?《七星定位》,心中快速计算清风的名字和八字,下一秒,他的?意识落到了小院中,恶魔摆脱了五行?法术的追踪,慢吞吞,带着余兴落到他身前,黑色的无形之躯张开,几乎将他笼罩!

——驱逐!

季槐梦用炁将黑色无形之物包裹,【恶魔】发出扭曲的嘶吼,就像是皮离开肉一样痛苦,它?再次被驱逐了,独剩下周猫一个人坐在地上,茫然无知抬头:“我怎么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