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禅院直毘人闻讯探望时,就看见一直猫在偏院里不声不响的甚尔趴在小姑娘床褥旁,嘴里叼着仙贝、撑着上半生悠哉游哉翻看写真杂志。
一见他进来,这家伙还反客为主打招呼:“哟,来了?”
——这才几天,两个小鬼关系就变得这么好的吗?
禅院直毘人惊讶挑眉,没想到大半年来首次与这位家族内的透明人对话,竟是在如此微妙的场合。他不由自已停住了进门的脚步,甚至一瞬间怀疑了下自己是否还宿醉未醒、亦或者中了什么古怪咒术。
“劳烦家主大人特意探访,嘿,总带了伴手礼吧。如果是吃的麻烦直接切好摆盘,不然我可没法招待。”拎着写真的甚尔边说话边盘腿坐好,假惺惺地说着谁都不信的欢迎致辞。
这一瞬间,人到中年的家主大人被迫直面了穷亲戚上门打秋风的尴尬。在接下来的三四分钟里,即使小姑娘卧榻附近最初没有待客的用途,几个侍女们也很快在对坐的二人中间布设了小圆桌并奉上茶水点心。
见状,黑发少年也不客气,抓起托盘里特地为病人带来的蜜瓜就往嘴里塞。半长的刘海儿遮住眼睛,让人难以搞清他在想什么。
“你抓着这孩子究竟想干什么,甚尔。”禅院直毘人本想组织组织语言,但坐下来就干脆被甚尔无视,只得单刀直入说,“她早晚要送回田所家。”
——哼,总算来了。
事实上是小鬼头单方面赖着甚尔不放,但在不知情人眼中,真相则是完全相反的。只要两人还继续纠缠在一起,这类质询或早或晚都要发生。毕竟,所有禅院家的人都用行动诠释了他们那份天经地义的【真理】:
所谓术师,其人生价值全部建立在【术】的使用意义上,如甚尔一般没有咒力、没有继承术式的家伙,在御三家的观点里其实连废物都不如。作为家族里最极端的【天与咒缚】,即使甚尔能轻易捏碎大多数人的咽喉、能做到百分之九十九的禅院都做不到的事,这帮子眼高于顶的咒术师们依旧傲慢、依旧在俯瞰、依旧高高在上,他们永远也不可能因此将甚尔视为【同类】。因为自诞生之日起,共同的血脉并非是禅院家权重价值、锚定联结的最核心根基,在这座千年传承的古宅里,术式才是唯一的才能准则——他们是术师,而他不是;这条天定的界限大于了一切可能。
——真是让人作呕的亲友观。
黑发少年人眉眼深深,将又一次泛起的毁灭欲压下心头。
——不行,还没到时候。
“抓着她、这不就有好东西送过来?老爷子,我可不傻。”
晃了晃手里的高级蜜瓜,甚尔熟练摆出一副无赖样子,他很简单将自己的行动归结为升级版的诱饵狩猎法,若无其事表示如果要领走小鬼记得支付自己近来陪玩儿的报酬。
他这三言两语说得挺真心实意。
他最初还真就打算蹭几顿饭再撵走小鬼的;他甚至也还推测过,禅院会忍几天再派人领走这个预备役。毕竟,再怎么说,田所惠也是咒术师群体的一员,不会像他一样真做个透明人、沉寂已久。
哪知道,少年做好了一万种打算,老当家的竟没继续发力。
可对方接下来问的,却是更要命的东西,那是个让甚尔后背僵硬的、其他的问题:“小鬼,最近没出去狩猎术师了吧。”
“……”
他发现了?
什么时候?
哪里漏了马脚?
冷汗先一步留下来,甚尔神色如常,可瞳孔里的阴郁挡都挡不住。
十三四的小鬼还藏不太住心事,那股子阴阴冷冷的杀气悄咪咪就泄露出来;或许换个人早就变了脸色,但作为禅院家如今的最强者,直毘人甚至连眉头都不屑于皱一皱。
顶着甚尔变了味的阴惨惨的审视,早生华发的中年人一咧嘴:“别把那些脏的臭的带进来就行,喂,甚尔,”说着,他灌了茶,继而很不过瘾地咂吧嘴,娴熟地从袖内摸出个小酒壶,很享受来了一大口,“其实那些诅咒师放起来血很痛快吧?哼,宁愿处理黑市的任务,也不想挑个家族委托么?”
“——明知故问。禅院可没人会给我委托。”
对家主如今这半公开的明示,黑发少年先是乍舌,继而想通关窍,便怏怏不乐起来:他就说怎么近来几个大单都顺利到过分,妄他还真以为自己这几年翻身在即……搞了半天,居然是禅院内部帮他这小透明扫尾!没劲儿。
当真没劲儿透了!
将这副落水狗的狼狈相尽收眼底,直毘人无法深究、更不愿深究。他与大多数族人不同,总想着在合理范围内帮衬一把同族;即使是对没咒力的甚尔,他目前也秉承着眼不见心不烦、偶尔愿意睁一眼闭一眼的程度。既然有恻隐,那就必然得提醒对方一件大事:“接下来你究竟有什么打算,甚尔,你也快要到年岁了吧?”老古板的禅院不可能一直容忍非术师成员住下去,能宽容甚尔到十八岁就绝对是极限了。
在见到本人前,直毘人还曾设想过是否安排这孩子进入到禅院家的私人护卫序列中、多少也能靠体术混口饭吃。但乍一交谈,他就立刻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即使是面对他,这个年轻人的眼里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冷漠和嘲讽,半点儿没有对家族的感情。直毘人活了大半辈子,自诩看人精准:甚尔这家伙,绝不会真心屈从禅院二字。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
被审视的小伙子答得非常直白:“接任务、混日子,反正饿不死就成。”
直毘人蛮惊讶这份‘没骨气’的未来规划:“——就这?我还以为你小子会想要攒钱娶老婆、建立新家庭后带人杀回来呢。”
甚尔眼底一沉,语气里都是被冒犯后的不快:“哼,老爷子,说到底也没人规定这份血脉必须要传递下去吧?”
直毘人耸耸肩,状似洒脱:“没错。如果不去考虑术式继承的话,人随便怎么活都好说。”毕竟对方是罕见的、禅院家诞生的【零咒力】,鬼知道其后人会不会就此都转变成普通人,他可不抱额外期待,“不过,混得穷困潦倒,你小子也可以靠脸骗女人。万一走大运中头彩,还可以将孩子卖回禅院救急呢。”
大抵是他的调侃被当了真,甚尔细细思考,居然真的点点头:“我会考虑你的建议的,老爷子。是个无本买卖啊。”
不知不觉,酒壶也从直毘人那儿传到甚尔手里。
没人问他是不是到了年龄,他自己就很爽快来了一杯。
推杯换盏是最容易将气氛炒热的,在酒精和盐水毛豆的作用下,微醺的一大一小,话题慢吞吞绕回最初——
“——嗝,甚尔小子,你对这小丫头到底有什么目的?”
“不过是蹭饭的借口罢了,我可是过得很艰难啊,老爷子。”
“那好吧,过段时间我会安排其他人接手的。报酬过几天让人带过来。”
“随你喜欢。”
……
前脚,两人稀里糊涂订下约定。
后脚,一转脸,他们却俱是神清目明,哪里还有醉醺醺的模样?
甚尔盯着直毘人消失在院子尽头的背影,眼神幽深,狞笑爬得飞快——
就让禅院先手一子吧,毕竟野兽狩猎,也是可以很耐心潜伏、等待时机的。
*
又过了一周,安排好的老师终于就位。
禅院家安排的课程比较基础:出于不知名的目的,当下展开的仅仅是咒术与咒力的通识课程。
第一节上课,梳着整齐发鬓的年长女教师就高谈阔论、充分向听课的孩子描述了咒术界的通则:其间,关于咒术规定的第八条,尤其慎重地向半知半解的女孩加以重复。作为堕落术师的女儿,幼小的惠的立场,似乎在这位女教师的眼里仍是暧昧不清的。
课后,小孩子拉住身侧那位表面上旁听了全程、但实则在自顾自用写真打发时间的‘大朋友’,艳阳般的眸子里雾霭沉沉:“呐,甚尔哥哥,什么叫做戮害同胞呢?”
“小鬼,戮害就是杀害。据说,你父亲在潜逃之前杀光了同行的术师六人、辅佐监督三人。”黑发少年简单解释两句,不打算多废话哄小孩儿,反正这旧闻她早晚也会知晓。
“意思是说,爸爸他杀掉了朋友……类似于,我杀掉了你吗?”小惠像是被吓到,声音颤抖。
闻言,甚尔摇头,可还不等孩子欣喜,接下来的发言就直白打碎了更多妄念。
“前一半勉强正确,后一半完全错误。”
“记住了,小鬼,同胞就是同类。先不说你能否杀掉我——按照那老女人嘴里的咒术规定,就算真如此,你犯下的错也只会是第九条。”
据说培养良好的关系要从实事求是做起,甚尔觉得,用真相作为笼络共犯的开端,真是再恰到好处不过——于是,他借着禅院家的课程安排,笑嘻嘻讲起了残酷的常识。
那是击碎一个孩子美梦的一个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