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沉着脸离开,看不出喜怒。
皇后正为香囊和装鬼的事心虚着,示意侍卫将还?跪在一边的宫女冬兰带走,忙着去销毁证据。
帝后离开,其余人也纷纷散了。
太子季云初一双明媚的眸子笑得弯起,面色温和地冲唐晓慕贺喜:“恭喜七弟妹。”
“其实该谢谢撞鬼吓唬我的人,要不是他们,我还?没法跟陛下开口看信。”唐晓慕得了便宜还?卖乖,美滋滋地去看季修睿,“更要谢谢我们家王爷,要是王爷不来,我都要被吓死了。”
语气高兴得都仿佛飘起来了,一点也不像被吓到。
“你我夫妻,本该如此。”季修睿苍白的面色多了三分血色,紧抿地唇忍不住弯起,语气淡漠,听起来却莫名有?种自豪。
太子的嘴角扯了扯,总感觉他在炫耀:“……七弟与弟妹的感情真好。”
太后笑盈盈走过来,对唐晓慕道:“哀家不方便出宫,慕慕,国公府那边你多费些心。”
唐晓慕连连点头:“您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孙儿送皇祖母回宫。”太子恭敬道。
太后微微颔首,和太子一道离开。
季修睿与唐晓慕也?想走,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匆匆跑过来,小声道:“宣王殿下,陛下请您过去。”
季修睿看向唐晓慕,小太监抓紧补充,“请您单独过去。”
季修睿的眼神停在唐晓慕身上,隐隐猜到什么。
唐晓慕一心想去接家人出来,琢磨季修睿在宫中不会出事,对他道:“那殿下先?去见陛下吧,我去接祖母等人。正好我们分两辆马车过来的,可以单独回去。”
“好。”季修睿看向立在不远处的宗含,“宗大人,王妃要去一趟昭狱,路上烦你看顾。”
宗含约摸不惑之年,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左侧脸颊带着一道半指长的伤疤,给他的国字脸平添了几分戾气。
“殿下放心。”宗含行礼,与唐晓慕一道目送季修睿离开后,两人才走出宫门。
昭狱离皇宫有一段距离,宗含让锦衣卫先去昭狱传旨,自己则牵了马等唐晓慕吩咐王府侍卫。
“你们先回府去,让管家带人去把唐国公府拾掇一下,备好柴火、烧点热水,缺什么直接去采买,记我账上。另外再去准备几辆马车,直接去昭狱接人。”唐晓慕没有坐马车,牵了一名侍卫的马,与宗含一道骑马去昭狱。
今夜是寒衣节,晚上各地也有?祈福活动,因而没有宵禁,不少店铺还开着。
大周风气尚算开放,女子学骑射的也?不少,但?很少有?精于此道的。
宗含有意放慢速度等唐晓慕,但?没想到唐晓慕速度极快,稳稳骑在马背上,竟然逐渐将他落下。
想起这?位是唐元明的女儿,宗含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是他小瞧宣王妃了。
在漠北这?些年,这?位小祖宗恐怕都是骑战马的,怎么会把京中这?些脾气温顺的马匹放在眼中。
一行人速度很快,没多久便到了昭狱。
素来冷寂静肃穆的昭狱门口,乌压压地站着一大群人。
府中男女被分开关押,如今好不容易才相见,喜极而泣。
唐老夫人是太后与唐元明的生母,一共有三个孩子。唐老太爷早就去世,如今袭爵的是长子唐元海。
唐元明是家中次子,若非皇帝有?心打压,以他的战功,早就该封爵。
“祖母!”唐晓慕翻身下马,跑到唐老夫人面前,“我来接你们。”
众人因为唐元明被陷害而入狱,在昭狱的一个月中,大伯母几人对唐晓慕颇有?微词,都是老夫人护着她。
因为太后的关系,唐家诸人在牢中并未受刑。但?到底是从小在富贵窝里长大的人,关在不见天日的昭狱那么久,一个个都憔悴了许多。
唐老夫人满头华发,但?人很精神,欣喜地抱住唐晓慕:“慕慕,你辛苦了。可有你爹的消息?”
唐晓慕摇摇头。
老夫人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老夫人身旁的丫鬟激动地看着唐晓慕,感动地几乎要哭出来:“小姐……奴婢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这?是铃兰,比唐晓慕大一岁,是她从漠北带回来的贴身丫鬟。
唐晓慕紧紧抓住她的手,感怀道:“别哭了,你先?回府里修养几天,以后跟我去宣王府。”
“嗯!”铃兰重重点头。
马车速度慢一些,此刻才到。
听唐晓慕请她上马车,唐老夫人感到疑惑:“宣王殿下回府了吗?”
“陛下喊他过去说话了,我先?来接你们。您上车吧。”唐晓慕把老夫人扶上车。
唐国公府夫人萧氏,也?就是唐晓慕的大伯母,跟在老夫人身后,神色讪讪地说:“慕姐儿真有?本事,可算帮你爹证明清白了。”
入狱时,她挤兑唐晓慕挤兑得最厉害。这?会儿要坐人家的马车,有?些不好意思。
唐国公不知道其中内情,听妻子话里有?话,沉声道:“现在按规矩该喊宣王妃,上车吧,回去家里还?有?一堆事。”
见唐晓慕没出声阻止,萧氏面色尴尬地上了车。
在狱中被萧氏言语挤兑的事,唐晓慕不跟她计较。
将心比心,如果?她因为大伯父而被下狱,也?会对大房有意见。
只不过唐晓慕能保证自己不迁怒大房其余人,萧氏却将怒气都撒在了唐晓慕头上。
虽然萧氏最后也没讨到好就是。
今儿个父兄沉冤得雪,一家团圆的好日子,唐晓慕不想多事。
时间有限,找到的马车不多,将女眷和身体不好的一些人都送上车后,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唐国公府走去。
……
宫中,季修睿缓步去了章台殿。
御书房内,桌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四处亮着灯,却显得寂静的屋内愈发空旷,甚至有些渗人。
季修睿知道这?里死过很多人,他的脚下,或许就曾躺着谁的尸体。
皇帝知道他身体不好,给他赐了座。
季修睿单薄的身躯略有些佝偻,弯着腰,发出一阵急促的低咳。
小太监为他奉茶。
温热的茶水逐渐抚平胸腔间的不适,季修睿的脸色稍稍恢复。
皇帝神色微恼:“身子不好就好好在府中养着,出来胡闹什么?”
季修睿想要起身,皇帝先?一步吩咐,“坐下说。”
季修睿重新坐下,哑声道:“祈福会,儿臣本就该来。”
“是为了祈福,还?是为了你那个王妃?”皇帝沉声问。
季修睿声音不变:“儿臣嗜睡,醒来时天色已晚,只赶得及晚宴。王妃既然提前来祈福,儿臣该去寻她。没想到走到宝华殿就看到走廊外全是‘鬼’……”
他又是咳了一阵,声音愈发虚浮,“父皇,他们是在打儿臣的脸。”
话说到这个份上,皇帝没再责怪他为唐晓慕做的那些事,拧眉道:“朕本想给你寻一个更好的妻子,但?太后拿着先?帝的的遗诏大做文章……”
“王妃挺好的。”季修睿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前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的神色。
皇帝望着季修睿孱弱的身子,长叹一口气:“现在你最要紧的是把身子治好。其余的往后再说。唐家失了唐元明,已经不成气候。这?点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皇帝想说唐晓慕配不上他。
季修睿露出自嘲的神色:“儿臣已是将死之人,嫁入宣王府,是她亏了。”
皇帝低斥:“别胡说,朕已经派人去寻访名医,早晚能将你治好。至于你那位王妃,若太后没有?将她嫁给你,她现在还在昭狱蹲着,哪能为唐元明翻案?”
季修睿没有?出声。
他原就不爱与人争辩,中毒后,时常说话都觉得累,也?就愈发地沉默寡言。
皇帝看着如今病弱的他,忍不住叹息:“睿儿,你从前不是囿于儿女私情的人。”
季修睿早慧,他排行虽末,但?加入朝局的时机却一点都不晚。
那些年季修睿提出过很多建议,皇帝都记着。
许多做法他赞同,许多做法他反对,但?无论如何,那都是他朝气蓬勃的儿子,都是在为季氏江山做谋划。
他记得这?个儿子的意气风发,记得季修睿一人质疑整个朝堂的勇气,记得季修睿杀出重围浑身是血地提着逆贼人头走入宫中的模样。
这?孩子曾经是他手中最锋利的刀,比锦衣卫还好用百倍。
可如今,季修睿缠绵病榻,再也?没了当初的野心与拼劲。每日不过随意度日,就像是一柄断了的刀,再不能所向披靡。
他还?活着,却与死了无异。
季修睿淡漠的眸子中毫无波澜。
曾经波澜壮阔的人生远得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如今想起来,他甚至觉得可笑。
他竟然也曾为这?个讨厌的人世那般抛头颅扫热血。
真不值得。
满腔热血早已凉透,季修睿只想安静等死。
蓦然间,他想起笑靥如花的唐晓慕。
季修睿怔了怔,缓缓道:“婚事乃先?帝指婚,若是儿臣与王妃夫妻不和,来日儿臣死了,怕是无颜去见先?帝。”
见皇帝面色不悦,季修睿的语气软了三分,“儿臣时日无多,只想安度余生。唐元明已死,她只是个姑娘家。父皇,就这样吧……”
听着他死气沉沉的声音,皇帝眼底浮现出强烈的失望:“跪安吧。”
季修睿拖着瘦弱的身躯跪安离去。
章台殿的烛火在他身后逐渐远去,季修睿眸底的光一点点亮起。
他不再是皇帝手中的屠刀。
他敬爱的父皇,手把手教会了他虚与委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