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7、嫡姐4

小小的孩童手脚并用,爬上了她的软榻,规规矩矩地双膝跪下,小小的柔软身躯伏下,将脑袋贴近她的膝。

他轻轻地枕在了她的膝上。

小小的一团,贴着她的腿蜷着,双手规矩地拢在怀里,只有脸颊轻轻地贴近她,神态透着十足的依恋。

韶音惊讶地规规矩矩蜷在腿边的小孩,一个想法在脑中闪过,稀奇地道:“是我想的那样吗?”

这小孩,重生了?

就像是之前?的某个任务一样,这个任务世界也有了重生者?

她有理由这么怀疑。

首先,剧本上没有这一幕。

其次,小孩冲进来时,眼神不像是一个真正的小孩子。

第三,真正的小孩子不会如此规规矩矩地偎在她腿边,他这样更像是长大了、知道规矩和羞耻、不好意思扑进她怀里的成?年人。

而就算他不是成年人,也相去不远了。韶音猜测着?,他至少有十五六岁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委屈得很了,其实也会扑进母亲怀里,向母亲撒娇、倾诉。但?秦玉涵没有,他一进来,就十分克制。

过了一会儿,灰灰的回应传来。

“正常。”

鉴于这是第二次见到重生者,所以它很重视,特意登上系统论坛,然后它发现这种事并不罕见。

任务世界的体制和规模都非常庞大,出一点小bug,是很正常的事情。

“他这种情况,应该是预知了既定的命运。”灰灰解释道。

论坛上,系统们并不把这个称为重生,而是看作是世界出了细微的bug,导致少量个体异常读取了数据,比如秦玉涵,错误读取了不应该在当下获知的信息。

韶音挑了挑眉。

屁的预知。

她不赞同这个解释。原因很简单,秦玉涵的眼神不像是真正的孩童,他的举动也区别于真正的孩童。

如果他的记忆、他的知识、他的举止、他的心?智,全都区别于真正的孩童,那他还是一个小孩子吗?

预知并不会让人变得成?熟。

经历才会。

“怎么了?”韶音垂下眼睛,轻轻抚着?小孩一抽一抽的稚嫩肩膀,柔声问道:“怎么哭成这样?”

涵儿被母亲温柔的手抚在肩上,才意识到自己让母亲担心?了。

他刚刚经历了一场奇异的境遇,忽然从成?年回到了幼年,而且见到了尚在人世的母亲,过于激动了,以至于哭成这样。

让母亲担心?了,真是不应该。

忙坐直身体,努力憋住眼泪:“没什么,孩儿只是,只是做噩梦了。”

这倒是很合理了。

韶音笑笑,问他:“做什么噩梦了?”

涵儿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说。他很想说实话,想告诉母亲,在她去世后,他经历了很多委屈。

但?母亲病重,可能时日无多,他又不想让母亲在临终之前?还为自己忧心。

思来想去,他选择了隐瞒:“有鬼吃我。”

他找了一个小孩子会害怕的理由。

事实上,这也是他小时候常常发生的。自从姨母做了他的继母之后,他就常常做这样的噩梦,持续了两年之久,那时候他是真的很害怕,常常晚上被吓醒。

他记得一个个黑暗寂静的夜里,有时是燥热难耐的夏日,有时是冷风呼啸的冬夜,他总是哭着从噩梦中醒来,醒来后因为害怕和孤寂继续哭。

小孩子的身体不太容易控制,他只想一想,眼泪不禁又流下来,擦都擦不尽。

“原来是吓到了啊,不怕不怕。”韶音说着?,摸摸他的头,柔声哄道:“鬼不可怕的,它是人死后变的,没什么可怕的。”

“如果是老死的人,他们变成鬼也不会跑得快,追不上你。如果是病死的人,他们变成的鬼也很没用,你不必怕他们。倘若是死于非命的鬼,那他们就是倒霉鬼,生前?都倒霉,死后更不可能把你怎么样,涵儿不要害怕它们。”

灰灰听着,忍不住暗暗嘀咕,按照她这个理论,死亡是一件降级的事,那她死后都如此魔鬼,生前?又该多么可怕?

它不由得想起自己删除的操作记录,以及新增的一条指令,顿时打了个寒颤,掐断深究的心?思。

涵儿这会儿低着?头,小手用力擦着眼泪,但?却总也擦不干净,清亮的泪珠像是断线的珠子,落个不停。

母亲像记忆中一样温柔,他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就是想哭。

其实他长大后已经不怕鬼了。

他那时候心?已经硬了,有一腔孤勇在,梦里遇到厉鬼,也是提着大刀,把它们杀得鬼哭狼嚎,四下逃窜。

但?是母亲有别于记忆中的哄劝,还是令他胸口发热。

这就是母亲,他知道的,天底下只有母亲温柔地爱着他。

不像父亲,只会骂他:“懦弱!”

不像继母,忙于家事,没有时间和心?思开解他,只遣了丫鬟陪他。

母亲哪怕病着?,也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不会骂他小题大做,会耐心?地开解他。

这样想着,眼泪又掉了下来。

“呜呜呜……”他低下头,止不住地哽咽。

虽然他已经长大了,即将做父亲,真实的年纪跟现在的母亲差不多。可是,此刻偎在母亲身边,心?底克制不住地涌上依恋与孺慕。

韶音看着?小孩直掉眼泪的样子,又想到剧本上那个变得愚钝蠢笨,不被重视,毫无光彩的孩子,不禁暗叹一声。

“来,娘抱抱你。”她朝他伸出手臂。

她这会儿病着?,抱不动他,只能朝他招招手。

涵儿本不欲如此,但?是身体仿佛有自己的意识,“哇”的一声,主动投进了她的怀抱。

韶音一手抱着他,一手轻轻拍他的背:“不怕不怕,娘帮你把鬼打走。”

涵儿扑进母亲混合着?药味与馨香的怀抱中,整个人被温柔与安心?包围,愈发控制不住情绪,眼泪汹涌而出,仿佛要将那些年忍下的委屈都哭出来。

“哇——”

他揪着她的衣衫,哭得什么也顾不得了。

只记得那些年的委屈。

当?年他才五岁。母亲去世后,他被接到外祖家住着?,五姨母照看他。

一开始,他跟五姨母的关系不错。是后来,他得知五姨母要做他的继母,才陡然生出了反感?。

他不知道自己反感?什么,明明五姨母待他很好,可他就是反感她嫁给他父亲,做他的继母。

但?是大家都劝他,说这是为了他好,他父亲不可能不娶妻,而别的女人嫁过去,肯定不会像五姨母待他这样亲近和爱护。

还说,这是母亲的遗愿,让他不要辜负了母亲的一番苦心,做个乖孩子,不要胡闹。

他没有胡闹。不是因为接受了他们的说法,而是他本能地知道,他胡闹也没有用,不会有人听他的。

父亲更不会听他的。

自从母亲去世后,他被接到外祖家住着?,见到父亲的时候很少。偶尔见一次,父亲既不抱他,也不对他笑。

倒是见到五姨母时,会露出几分和缓神色。

他待别人都比待他亲近,又怎么会听他的话?

五姨母成?为了他的继母。

他做了一个规矩安静的小孩。

继母很忙,要打理家事。父亲很忙,他一直很忙。

他规规矩矩的,安安静静的,不惹麻烦,读书,写字,吃饭,睡觉。

后来,弟弟妹妹们出生。本来就忙碌的继母更加忙碌了,分给他的耐心?和温柔更少了。但?那时候他已经长大了,他知道继母不必对他多么关照和爱护,毕竟他不是亲生的,她不迫害他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再后来,他的脑子莫名迟钝,记忆力?变差,注意力无法集中,读书越来越差,怎么努力都没用。

他曾怀疑被人动了手脚,暗中注意了一段时间,可是什么线索也没查到。

与此同时,弟弟妹妹们渐渐长大,一个比一个聪明活泼、玉雪可爱。父亲非常喜欢他们,天天笑容满面,会抱他们、逗他们、教导他们。

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他洒然了。

他接受了自己的平庸。

后来袭爵跟他没关系,他也不奇怪。他这样资质平庸,又不被父亲所喜爱,怎么会袭爵呢?他接受了来自父亲的一切安排,包括娶妻,包括被发配。

事实上,他并不倒霉,因为他的妻子是个很好的姑娘。

别人觉得她样貌普通,家世一般,但?他觉得妻子生得标致,宜嗔宜喜,越看越好看。而且妻子的性情活泼,总是带给他很多惊喜,他非常敬爱她。

他本来要做父亲了。婉婉正在分娩,他焦急地等在产房外,听着里面的动静。不知怎的,就想起了母亲,想着母亲当年生下他,也是这样辛苦吧?可惜,她去世太早,他没能孝顺她。

正想着,不知怎么,眼前情景忽然变幻,他莫名就回到了幼年时候。

他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回去,什么时候才能回去,他焦心于妻子能否顺利分娩,但?又想多看一眼母亲。

他想着,倘若母亲没有病故,再活几年,多活几年,活到他长大、娶妻,看一看他的孩子,儿孙绕膝,该有多好?

只是不知今天是哪日?

他记得母亲的忌日是三月十五。这一天,父亲和母亲吵了一架,然后就在这天晚上,母亲就去世了。

想到这里,涵儿对父亲有些怨忿。他为什么要跟母亲争吵?不知道母亲病重,且……时日无多吗?换成是他,不管婉婉做了多过分的事,他都舍不得与她争吵。

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渐渐的,哭声停了。韶音拿着帕子,轻轻为他擦泪。丝帕在脸上滑过,惊醒了他,忙坐起来:“孩儿失态了。”

韶音笑笑:“什么失态不失态?小孩子家家,哪来那么多规矩?”

涵儿低着?头,心?里很不好意思。什么小孩子,他都二十有一了。

“孩儿去洗脸。”他双手并用,爬了下去。

趁着?丫鬟为他擦脸,他问道:“今儿什么日子?”

“三月十五。”丫鬟回答。

涵儿脑中“轰”的一声,惊得脸都白了,刚刚哭过的小小身子控制不住地打起了颤。

是今天,就是今天!

他匆匆推开丫鬟,折回韶音身边,这次顾不得规矩,直接脱掉鞋子,爬上软榻,跪坐在母亲身边,小脸严肃,表情如临大敌。

他要守好母亲。

绝对不许父亲气到母亲!

韶音不知他的想法,但?是看着?他一脸严肃的表情,略一思索,多少也猜到了。

她佯装不知,唤丫鬟拿来一些点心,叫小孩吃着?,并不强迫他偎着自己坐好,由着他去了。

随即微微阖上眼睛,听灰灰转播秦锦夜和徐瑶月的会面情景。

徐瑶月很规矩,见了秦锦夜,便说道:“姐姐说,姐夫或许受了伤,遣我来送药。”

她眼睛里闪动着担忧之情,那么的明显。细细的眉头蹙着?,纯稚美丽的面容将担忧之情凸显得真心?实意,叫人看了便不由得心?头软下来。

秦锦夜接过药瓶,说道:“小伤而已,你姐姐过于担忧了。”

他不忍徐瑶月担心?。

并不轻的伤势也说成“小伤而已”。

徐瑶月不信,但?却很乖觉的没有追问,而是道:“姐姐的一片心?意,还望姐夫不要辜负,尽早上药为好。”

秦锦夜点点头。

“那我退下了。”徐瑶月道,低下头,转身退走了。

秦锦夜握着药瓶,等她的身形消失在视野中,才转身往内室走去。

唤了小厮进来,为他上药。

他捉拿齐王余党,背上挨了一刀,当?时匆匆包扎了,然而伤势不浅,仍是有血迹渗出,倒是让妻子察觉到了。

想到妻子要求明日去看桃花,秦锦夜便一阵心烦。

她不该去。她身体不好,经不起颠簸,不该提出如此任性的要求。

但?是就这样拒绝她可能是临终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又让他心?头沉甸甸的,有些负担不起。

“侯爷,包扎好了。”小厮退到一旁。

秦锦夜起身,一件件穿好衣服。

“下去吧。”他道。

待小厮退下,便走到书桌后坐下,研墨,提笔,拟起了在逃余党的名单。

五分钟后,他感?觉背上有些不舒服。

十分钟后,背上的伤口酸疼难忍。

他一向擅忍,此时尚未动起请大夫的心?思。直到二十分钟后,他实在忍不住了,额头上也渗满了冷汗,他重重搁了笔,叫道:“来人!”

小厮进来。

“瞧瞧我背上的伤。”秦锦夜说道,褪下衣物。

小厮看清他背上的情形,顿时倒吸一口冷气!

“如何?”秦锦夜沉声问道。

小厮战战兢兢的,弯下腰道:“侯爷,请,请个大夫来府上吧?”

秦锦夜的眉头皱了皱,道:“速去!”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