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接近晌午时分,杀害刘锋的凶手便寻到了。
是一个同在慎刑司中当差的低等侍卫,因嫉妒刘锋,便偷偷跟了他一路,趁他不留意时,将他推下了井。
这日天阴,厚重云层将本就不甚温暖的阳光遮盖严实,只留寒风呼啸。
苏岐被卸下镣铐,站在慎刑司厚重的门前,抬头望去,正巧望见一只孤雁南飞。
他静静凝望,直到一抹黑划过上空,逐渐被碧蓝吞噬殆尽,他才收回目光,将耳侧碎发重新拢好,缓缓朝监栏院行走。
这一走,他两次入慎刑司,又两次完完整整的出来之事,便悄然在宫奴中传开。
慎刑司那是什么地方?那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龙潭虎穴,宫中奴婢的十八层地狱。只要是进去了,再想出来,怕是比登天还难。
可苏岐他不仅出来了,还出来了两次,这事就奇了。
一时间,原先那些或认识或不认识苏岐的奴婢们,便都想着见一见这位厉害人物,细细讨教一番。
这些暗地里的传言和小心思,苏岐并不知晓,或者说,他并不在意。
晌午时分,监栏院中空荡极了,和苏岐同屋的两个小太监出去当差未归,苏岐踏进房内,重新触上属于自己的寒枕冷榻。
被子是用麻草做的,其实并不比慎刑司中暖上多少,可这地方独独属于他苏岐,却是个不错的慰藉。
他自怀中拿出瓷瓶,原想直接打开,指尖碰上瓶壁之时,却蓦然停下。
他静静看了许久,还是转身打开柜门,将这瓶价值连城的伤药连同几件薄衣一起收入柜中,封存起来。
瓷瓶刚一放好,门外便传来声音。
两个小太监下了值,说笑着进了屋。
苏岐同他们算不上熟络,平日里亦是说不上几句话,原以为他们会同往常一般略过他,却不料他们见房中有人,反倒满脸堆笑的凑了上来。
“苏兄这是刚回来?”其中一个个子高些的太监率先开头,语气透着浓浓亲近之意。
苏岐微不可察地皱皱眉,稍稍后退一步,同他们拉开些距离,才淡淡‘嗯’了一声。
得了他的答案,高个子眼睛一亮,又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慎刑司进去容易出来难,苏兄可愿同我们说说,是如何出来的?”
话音刚落,他身旁的矮个子便撞了他一下,有些夸张地骂道:“你是什么身份?人家苏兄出来的方法,还能同你说?”
说罢,他又收了嗓音,低声道:“这不是巧了么?我昨儿个正好在慎刑司旁边的紫揽宫当值,瞧见襄王殿下在慎刑司里走了一遭。”
他嘿嘿一笑,“想必是苏兄得了襄王殿下青眼,福大命大,这才能次次逢凶化吉!”
听他这么说,高个子一脸恍然大悟,笑得愈发谄媚道:“嗐,苏兄刚一到这监栏院,我就觉得苏兄气度不凡,非常人也,今后定有大造化,今日一看,果然如此。”
他说得起劲,“咱们好歹也是同屋一场,苏兄,今后我们兄弟俩,还得靠你……”
与热火朝天的两人不同,苏岐低垂着长睫,自始至终都未出声。
“我还有事。”他忽而道。
声音不大,却是冷冷清清,硬生生将这股突如其来的热闹拦腰斩断。
高个子一怔,骤然噤声。
他同身旁的矮个子对视一眼,两人一同看着苏岐转过身,自墙角拿过木瓢,沉默着走出了门。
自始至终,他都从未看过他们二人一眼。
屋中陷入一阵短暂的安静。
“嘁。”高个人盯着那扇关紧的门,撇了撇嘴,小声恨道:“装什么。”
古代的取暖技术赶不上现代发达,原先那些冬天室内吃雪糕的美事自是没了指望。
冷得久了,姜思菀的火锅瘾也犯了上来。
她索性撤了晚膳,差季夏去御膳房拿了各式食材和暖锅,打算就地煮一顿火锅解解馋。
汤底刚刚滚上,苏岐便来了。
木门之外,他站在灯影交错的暗影中,身形消瘦又挺拔。
季夏打开门时,殿内暖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精致的五官。
他似乎是特意沐浴过才来的,发丝还着些迷蒙的水雾,衣裳也换了一身,只是比起前几日,似乎又瘦了些。
“回来了?”姜思菀朝沸腾的浓汤中下入肉片,朝他招呼,“正好,来坐下,一起吃。”
苏岐猝不及防,被这房中的香气和热气扑了满怀,连带着身上一路携来的凛冽风雪气都消散不少。
殿中雾气腾腾,平日里用膳的圆桌上摆满了各色蔬菜和鲜嫩肉片,中央一口燃着炭火的暖锅中浓汤滚滚,圆桌周围,三人围坐,沸水滚出的‘咕嘟’声、炭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交相错落,此时此刻,这殿中的每一处,无不透露着醉人的烟火气。
然而这烟火气对于苏岐来说太过陌生,他竟直接愣在原地,许久回不过神。
季夏还在想着自己碗中的肉片,见他迟迟不进门,便伸出手,一把将他拉了进来。
‘砰’的一声,房门重新关上,萧瑟风雪被隔绝在外,苏岐踉跄几步,蓦然抬眼,就这样怔愣着,跌入了温暖世间。
他进了屋,季夏又迫不及待坐回座位,拿起筷子快狠准地捞过一片熟肉,夹入锦奕碗中,“陛下吃这个,这个也好吃!”
锦奕碗中已经堆满了小山一般的肉片,他两颊鼓鼓囊囊,一边点头,一边捞过肉片放入口中。
“香!”他口齿不清地称赞,吃得一脸满足。
这一口咽下,他看苏岐还傻站着,也道:“你也来吃。”
苏岐被一声唤回理智,下意识后退半步,恍然道:“奴才……”
锦奕不耐地打断他,“母后说了,火锅须得人多了才好吃,今日这桌上不论尊卑,你只管吃便是。”
苏岐没有出声。
“怎么?还要我请你?”
他循着声音看去,烟波缭绕之间,坐在主位的女人双颊微红,双眼微微眯起,似笑非笑地望向他。
他抿抿唇,随后抬步,缓缓走到桌前,自她的目光中落座。
季夏自他面前放下碗筷,姜思菀指了指暖锅,朝他示意。
苏岐拾起筷子,自锅中捞起一片翠绿的青菜,放入口中。
清脆爽口,又带着些汤底附着的鲜,舌尖的温度由口腔传入肺腑,自胃部开始发散,涌出一阵绵长的暖意。
见他喉咙滚动,姜思菀满意地收回视线,笑意更深。
锦奕毕竟还小,等碗中的肉片见了底,他也就吃饱了。
这季节,吃饱喝足之后,就特别容易犯困,不一会儿,他便摸着肚子躺上软榻,昏昏欲睡。
季夏怕他着凉,便也起身,送他回寝殿休息。
一时间,偌大的圆桌上,便只剩下苏岐和姜思菀两个人。
房中沉默下来,只余滚水的沸腾声。
苏岐除去一开始夹的青菜,再无旁物下肚,他沉默片刻,忽而道:“多谢娘娘救命之恩。”
姜思菀正拿着筷子挑碗中的花椒,闻言抬头,挑眉道:“你知道是我?”
给王善透露假消息,引起李湛对王善的不满,从而让李湛注意到苏岐,这所有的一切,的确就是她的计划。
她虽贵为太后,但在这宫中,莫说是慎刑司,就算是宫中的太监宫女,她也大多使唤不动。想要救出苏岐,就得另辟蹊径。
苏岐并未回答,反而又问:“娘娘知晓我答应了什么,为何还容我进慈宁宫?”
他的声音很低,只堪堪压过水声,似是水波上荡过的浮沫。
姜思菀想了想,而后放下筷子,将身下的椅子朝他挪近。
她靠得近了,苏岐能清楚地透过薄雾,看到她被热意熏红的五官,像是浸泡过甜腻的果酒,水汪汪的,似蜜桃。
接着,他便闻到一股淡淡的酒气。
她是真的喝了酒。
“你说呢?”她反问。
苏岐没作声,只静静凝望,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深不见底,如同一坛浓墨。
姜思菀轻笑,“你心中知晓,又何须再问。”
苏岐垂下眼,“我身卑不足道,娘娘若不说清,奴才怎能知晓。”
“哦?”姜思菀歪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他来时身上沾染的水雾被热气蒸腾,缥缈烟波流转在他身侧,平添几分出尘之姿。
“我早就看王善不顺眼了。”她说,“李湛想要一个人能够监视我,而我,亦需要一个人应对他的监视……你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酒气越发浓郁。
她探过身子,柔和的女声在苏岐耳畔响起,气息慵懒,又带着些似有似无的轻钩。
他的右耳多出些迷蒙的痒意,是她轻声问:“你是选我,还是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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