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十二章

晨时,姜思菀送别锦奕上朝之后,想着外头残雪未消,便起了去御花园赏梅的兴致。

御花园位处东北,和慈宁宫挨得也近,她原先工作忙,也没什么钱,旅游的次数屈指可数,只在课本和照片中见过红梅盛放,如今近水楼台,不去看看实属可惜。

季夏拿了一只竹篮,打算剪些花枝回去,装点一下冷清的正殿。

寒冬时节,园中只余红梅绽放,远远看去,宛如一片烈火丛燃。

浓郁的梅花香气伴着清晨的朝露扑面而来,姜思菀鼻头轻动,几乎要醉在这片浓香里。

“娘娘快看。”季夏指着不远处的一支花枝道:“这朵好大!”

姜思菀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朵盛放得格外灿烂的红梅。

季夏喜滋滋地过去,玉剪一张,连带着枝头一起剪下,放进竹篮。

姜思菀随她走走停停,直到竹篮装满,两人头顶也落了几片飘零的花瓣。

姜思菀伸手,正要给季夏摘下,目光一错,却在园子尽头,瞧见几个人。

那群人是从御花园的另一头来的,看样子,是一个女子领着几个仆从,女子看着不大,大抵二十五六的年纪,模样清丽,眉宇之间却带着些许凌厉的味道。

那女人朝姜思菀这边偏了偏头,显然也看到了她。

能在后宫中出现的女人,不必猜也知晓是什么身份。姜思菀站在原地,还以为那人回过来向她行礼,却不料那人只是瞧了她一眼,随即就冷冷淡淡地收回目光,转身走了。

“这是……”她低声问季夏。

“是赵太妃。”季夏同她解释,“镇远大将军赵逍之女,先皇在时,特意给了她恩典,准她不必在后宫行礼。”

“娘娘不必在意她,她这人清高得很,对谁都是那副样子,娘娘只需当她是透明人便好。”

姜思菀点头。

镇远大将军赵逍之女……大殓那日太过混乱,她没有注意过赵太妃,倒是想起了赵逍。

那时雍王谋反,是赵逍率先质疑。

他的女儿,竟也在后宫。

小小插曲过后,季夏采够了花枝,姜思菀也赏完了梅,便一同打道回府。

行至慈宁宫前,正巧遇到锦奕下朝归来。

锦奕正被一个男人抱在怀中,他瞧见姜思菀,双目一亮,挣扎着便要去寻他母后。

李湛身着一件玄色蟒袍,弯腰放下锦奕,瞥见竹篮中的花枝,笑道:“可是去了御花园?”

姜思菀点头,牵过锦奕的手,又温声训道:“长这么大了,怎么还烦你皇叔抱着?”

不等锦奕回答,李湛开口:“锦奕刚上完朝,本王见他疲倦,不忍他劳累,这才抱起了他。”

他朝前略一作揖,“菀菀莫怪。”

姜思菀指尖一顿,扯起一个微僵的笑:“襄王说笑,哀家怎会怪罪殿下。”

李湛笑而不语,转身指了指殿门,“菀菀可介意本王进去坐坐?”

“自然。”姜思菀伸手,引他向前,“王爷请。”

殿中暖炉长燃,和殿外的严寒截然不同,季夏放下花枝,先去冲了一壶茶。

李湛扫她一眼,“菀菀如今贵为太后,殿中怎得就一人伺候?”

姜思菀拿起茶壶,给李湛倒了一杯,“哀家喜静,人多了反而心烦,如今这样,就已足够。”

“虽是如此,但一人伺候,难免疏忽。深宫寂寞,不若多添些奴婢进殿,权当陪伴。”

姜思菀眉头轻蹙。

锦奕在一旁玩鼓角,闻言接话道:“皇叔不必担心,母后有朕陪着,哪里会寂寞。”

“是。”姜思菀揽过锦奕,“慈宁宫如今有锦奕待着,已经够热闹,哀家实在看不得再多几个人。”

“母后可是嫌孩儿吵闹了?”锦奕撅起唇。

“母后哪敢呐。”姜思菀捏捏他软绵的小脸,“母后喜欢锦奕还来不及,有了锦奕,母后再不寂寞了。”

锦奕这才美滋滋笑起来。

李湛默然看着两人互动,喝下一口茶,又淡笑着问:“菀菀前日,不是新收了一个奴仆?”

姜思菀点头,语气淡淡,似是不太在意,“他手脚笨重,亦不懂讨人欢心,哀家便遣他去殿外洒扫了。”

“皇嫂难得看上一个下奴,”李湛垂眼,放下茶盏,“如此,当真可惜。”

“不过一个奴才,今后再找便是。”姜思菀话锋一转,问道:“倒是王爷向来事务繁忙,怎得今日有空来慈宁宫?”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李湛说罢,招了招手,身后一个捧着托盘的仆从上前,揭开盘上黑布,露出些琉璃般的碎影。

“说来也巧,本王前些日子偶得一盏琉璃花瓶,想着菀菀该是会喜欢,便趁着锦奕回殿,一同送来了。”

那盏花瓶晶莹剔透,似是盛着一道五彩斑斓的虹,耀光点点,堪称绝妙。

李湛指着一旁还沾着晨露的梅花道:“你瞧着,这花瓶可配得了你采的花枝。”

“自然配的。”姜思菀招呼季夏将梅花装入花瓶,放上炕案,朝李湛道:“多谢王爷。”

花香袭来,李湛闭目嗅了嗅,勾起唇。

午后,李湛在慈宁宫用过午膳,才姗姗告退。

应付他,实属是个体力活,姜思菀瘫在软榻上,和锦奕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知不觉,天色渐暗。

锦奕批完了手上的几本奏折,打了个哈欠,刚要告退,却被季夏拦下。

“锦奕可是累了?”姜思菀笑着叫他。

明明母后声音温温柔柔,锦奕却是无端听出些危险的味道。

他缩了缩脖子,颤颤巍巍应了一句:“还好……?”

上扬的尾音之中,多少带了些不大确定。

今日奏折不多,他午间也小憩了一段,其实如今还不算累。

“那便好。”姜思菀忽略掉他不大确定的语气,微笑道:“母后为你寻了一位夫子。”

话音刚落,殿外微弱的灯光中,落了一道模糊的影子,叩门之声应声响起。

“他来了。”

苏岐踏进殿门,便觉一阵花香扑鼻。

他稍一抬眼,先是瞥见炕案上的红梅,随后才跪拜行礼。

不等姜思菀让他起来,坐在她身旁的新帝便瞧着他,不满道:“母后不是说夫子么?这分明是个奴才!”

“而且朕也不想要夫子,母后——”他拖长了音,“朕都有太傅了,不需要夫子。”

长夜寂静,锦奕没有刻意低语,姜思菀转头,对着季夏抬颌。

季夏会意,提着一盏孤灯出门,确保殿外的仆从都已回去之后,警惕地守在门前。

瞧见门上季夏的影子,姜思菀这才开口:“太傅教习太慢,你如今登基,该学些旁的。”

“那也该是太傅授业,哪里轮得到一个奴才来教。”锦奕蹙眉看着跪拜之人,眼中透着明晃晃的轻蔑。

“还是个阉人。”锦奕打量着苏岐,嫌弃道。

“三人行必有我师,阉人又如何,他饱读诗书,就有资格教你。”

锦奕挺着胸脯,“朕贵为天子,阉人哪里来的资格?!”

许是锦奕在她面前表现的太过乖巧,以至于姜思菀险些忘了他是在封建社会熏陶下成长的王子王孙。

他不过稚童,尊卑理念就已经如此根深蒂固。

姜思菀沉下脸,“若这是哀家说的,要让他教你呢?”

锦奕愣了愣。

“你已经八岁,却连奏折上的字都认不全,若不学,今后怎么办?”姜思菀冷冷出声。

“认不全就认不全,皇叔会帮朕批阅。”锦奕上前,抱着她手臂晃了晃,“皇叔都说了,孩儿还小,母后就莫要担忧了~”

姜思菀垂头看他,面上不再柔和,而且隐隐带着些怒气,“这皇位是你的还是李湛的?!”

锦奕从未见过母后这般模样,心里下意识有些慌乱,可话都已出口,何况他也是真的不想读书,便又硬着头皮劝道:“皇位是朕或皇叔有何区别?有皇叔在,朕便轻松,可以出去玩,可以衣食无忧,不学也没什么。”

“你父皇已经死了。”姜思菀闭了闭眼,尽量让自己稳住声音,“在这宫中,只剩下我们母子二人,李湛他对你好,不过是因为你小,你还需靠他!你好好想一想,若他想要我们死,你身边的仆从是听他的,还是听你这个皇帝的?”

锦奕面上发白,却依旧扯着笑道:“母后说笑,皇叔对朕这般好,必不可能做对朕不好的事。”

他不懂母后为何要说皇叔想要他们死,但又对她的话无从辩驳,只能下意识去忽略这个可能性。

姜思菀看着锦奕油盐不进的模样,一时气急攻心,抄起一旁的戒尺,就要往他身上打。

锦奕脖子一缩,惊愕地看着她手中那柄戒尺,“母后……你要打我?”

他自出生起,便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太子,父皇虽然对他严厉,却从不曾真正伤过他。

可如今,母后竟为了一个小小的猜疑,就要打他?!

他眼中含着点点泪珠,越想越是委屈,他猛地甩开姜思菀的手臂,炕案被突如其来的力道一撞,倾斜一瞬,那盏刚刚放下不久的琉璃花瓶滚落在榻,花枝和清水洒落满案。

他没了方才那副乖顺的模样,昂着一张小脸,泪水划过两颊,像是个小豹子,满脸执拗道:“不学就是不学!就算母后今日打死孩儿,朕也不学!”

到这份上,这场争吵远不止学或不学的问题,而是关乎着一个稚童刚刚萌生的脸面和尊严。

姜思菀眸光震荡,手中的戒尺高高扬起,又迟迟不忍落下。

两人僵持许久,皆是紧紧盯着对方,锦奕满脸泪痕,止不住地粗声喘息。

“孩儿累了,告退。”他一甩衣袖,满眼失望,转身就要往殿外跑。

姜思菀一怔,那股血气上头的怒意稍散,心中涌上些悔意。

她没有教习孩子的经验,锦奕这副模样,她心里也不好受。

“我……”她刚一开口,却有一个人先她一步出声。

锦奕停在大殿中央,惊诧地转过头。

有人拉住了他的衣角。

“陛下长在深宫,有没有见过饥荒之年被饿死的百姓?”

他垂眼,看向跪在地上的男人。

这人从一进门,便一直沉默地跪着,就算是他一口一个阉人,这人也毫无反应,似是早就习惯了这样的轻视和鄙夷。

苏岐眉眼低垂,声音竟然还可以说是平和,“饿死之人,双眼溃烂,形似骷髅。只饿死还算好,只是饥寒至身,不顾廉耻,百姓易子而食,刮人肉者如屠猪狗,人人视之亦不为怪。”

锦奕被他话中的惨状所惊,顾不上责问他不尊礼数,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姜思菀合上唇,手中的戒尺慢慢放下。

“民授君权,并非是为了陛下享乐,是为了他们自己不再饥寒切身,同类相食。”

苏岐青衫席地,松开他的衣角,双手撑在两侧,又深深一拜,“读书苦,远比不上民生更苦。与其位,便要尽其责,大愚误国,当为之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