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殓,乃是大事,各地官员或亲王贵胄,都需得赶回京都,序立举哀。
乾坤宫内白绸铺了满地,满室纸钱纷飞,一口金丝楠木所做的镶金棺木停在最中央,一派肃穆。
寝殿做灵堂,堂前摆上食祭酒,锦奕跪在最前,身后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长兴。
“跪——”
姜思菀随身旁众人一同跪下。
“拜——”
姜思菀不甚标准地拜了三拜,随后起身。
有细弱的恸哭之声在身侧传来,姜思菀余光一扫,是靖宣帝族妹,怀玉公主。
似是支撑不住,她身子一晃,哭倒在身旁亲兄雍王李永的怀里。
李永的封地离京都甚远,如今能来,据说是在马背上不眠不休跑了两天两夜。
站在最前头的老太监一甩拂尘,“国不可一日无君,请皇后娘娘上前。”
姜思菀扶着季夏出列,慢吞吞站在棺椁前。
她开口,“太子锦奕,璞玉浑金,不磷不缁,宜承继大统……”
话还未说完,便被人出言打断,“即已进了冷宫,便等同废后,储君之事,怎容她一家之言。”
姜思菀闻声看去,雍王肃着一张脸,看向她的目光冷得像块坚冰。
她心下一紧,莫名在他的眼神中觉出些怪异之感,可不等她细看,他身前站着的襄王李湛便高声回道:“圣旨未下,中宫之位便依旧在,雍王此言,莫不是不将圣旨放在眼里?”
雍王自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皇兄之死来得这般蹊跷,谁知是不是哪个贼子伙同后宫一同作祟,谋害亲兄,狼子野心!”
“雍王这话何意?”李湛转过身,与雍王相对而立,两人离得极近,几乎要两鼻相碰,“陛下之死,本王均已据实相告,今日陛下大殓,雍王如此,是要扰陛下安眠么!”
他冷着一张脸,厉声道:“雍王悲痛过度,胡言乱语,来人,将他请出去!”
这场变故来得太快,殿中的皇亲贵胄有些噤若寒蝉,有些则静观其变,一时间竟无一人出言阻止。
“贼人不除,何来安眠!”雍王冷笑一声,自队中出列,腰间佩剑骤然抽出,“主少国疑,妖后乱政,本王今日,便要拨乱反正!”
话音刚落,四周便骤然涌出一批身穿重甲的士兵,他们手握重弩,将乾坤宫团团围住。
“来人!快来人!”李湛的声音传到外头,周遭巡逻的侍卫急急跑来,却只得停在重甲士兵身后。
姜思菀悬着的一颗心坠下谷底。
原以为不过是两王相争,没承想雍王竟是这般大胆,连她们孤儿寡母也算计了进去。
看他的模样,怕是想要效仿太宗皇帝,直接在此杀了他们。先皇没了直系子孙,他这旁系血脉便能顺势称帝。
到了如今,只能殊死一搏了。
她心脏狂跳,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刚想说话,身下的裙子却被人扯着动了动。
姜思菀低头,瞧见锦奕可怜巴巴的一张脸。
“母后,我害怕。”他脸上还挂着泪痕,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此时正怯怯地看着她。
她弯下腰,将锦奕的手牵在自己掌心,柔声安慰,“莫怕,有母后在呢。”
她将锦奕的小手攥得紧紧的,又回头去注意剑拔弩张的两个人。
其实她也有些怕。
这可是古代,一旦行差打错,便会丢了命。以往这种场面,她只在电视剧里见过。
殿中众人瞧见周遭出现的士兵,便惊出一阵骚乱,有人怒道:“带兵进宫,雍王莫不是想造反!”
先前还有传言说他为这次大殓不眠不休赶了两日路,只怕是他本人放出的幌子!能趁今日宫中守卫松懈时带兵蒙混进宫,显然是蓄谋已久。
雍王瞥了说话之人一眼,是赵逍,这人常年征战沙场,如今已是重权在握的大将军。
可惜已经老了。
既然是来为先皇吊唁,无人会刻意带兵,他这一发难,就算是李湛都始料未及。
就算是将军,没了手底下的兵,也只能被他困死在此。
雍王有些控制不住的舔了舔唇角。
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得太久了。
“赵将军这是说的什么话?”他笑,“本王不过想捉拿害死皇兄的嫌犯罢了。”
他说罢,又环视四周,抬步走出殿外,提高了声音喊:“识时务者,便同本王一同出来,刀剑无眼,本王无意伤害无关之人。”
他稍一挥手,重弩齐齐抬起,正对殿中众人。
有人害怕地哭出了声,也有人悄悄抬起头,去看周围人的反应。
所有人都知道,雍王闹到这幅田地,如今怕是要不死不休。
过了许久,人群中站起来一个人。
那是个胡子花白的老人,太常寺少卿,林一道。
他朝靖宣帝棺椁躬身一拜,颤颤巍巍道:“老臣年事已高,实在经不得磋磨,先皇……恕罪。”
他说罢,便由身旁之人扶着站起,转身要往殿外走。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许许多多的人站起来。
“臣家中还有妻儿……”
“臣身体抱恙……”
……
在殿中的众人,谁没个妻子儿孙?谁又真得想死?
李湛一张脸几乎黑成锅底,咬着牙怒道:“都给本王回来!谁也不许踏出殿门!”
然而没有人听他的,都是朝廷中的人,如今形势,谁还能不明白?
襄王的确底蕴深厚,亦有只手遮天的本事,只是马有失蹄,竟在这关头被雍王反将一军。
自古成王败寇,雍王的兵就在外头站着,这时候,识时务者为俊杰。
林一道走得很慢,他佝偻着身子,一步步往殿外走,身后却是忽而传来一声厉喝:“关门!”
不同于李湛浑厚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嗓音,这个声音很是清亮,与这肃然的灵堂格格不入的清亮,似是一把将将磨好,还未开刃的灼灼新剑。
林一道一顿,和众人一同茫然回过头。
厚重的棺木前头,站着一大一小两个人。
大一些的是个女人,她穿着一身素衣,乌发挽起,头顶未见朱钗,只余一朵白色绢花点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女人身上,她身子消瘦,面色却极冷,是那位只在开头说了半句话,便再没开口过的皇后娘娘。
她站得笔直,手中牵着满脸泪痕的大盛新帝,高声重复,“本宫说,关门!”
众人对这位皇后其实并不熟悉,她与所有从不抛头露面的深宫妇人没甚区别。
先帝在位九年,她为先皇诞下一位太子,随后便如一个沉默的物件,再无任何声响。
连撰史的官员都评价,姜氏这位皇后当得虽算不上贤德,但也算恭顺。
可如今,他们居然在这位恭顺的皇后脸上,看到了更甚于他们的冷静和坚毅。
“谁敢?!”雍王道。
“有何不敢!”姜思菀站在乾坤宫的最中央,单薄的肩头落了些柔和的日光和飘零的纸钱,似是将生机和死亡同时承载。
她挺起胸膛,目光落在即将跨出殿门的林一道身上,“本宫与先帝结发夫妻,乃是奉天地之命,十六抬大轿娶进门的中宫皇后!”
“先帝已逝,本宫代夫君行旨,今日谁若踏出乾坤宫半步,便是叛国。”
“其罪——当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