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往事

秋日干燥晴朗的气息渐渐消散,宋府门前的小巷接连开了几树腊梅,淡黄色的花海中夹杂着星星点点的雪白,美不胜收。

祝怜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宋府。看到那辆精贵玲珑的马车驶来,守候的小厮此次已经熟稔,恭敬地将人迎入大门。

冬祭大典前,两人约好再做一次刺络,以缓鹤欢之毒。

一来此毒极其险恶,放眼整个大梁除了宋昀外,只有皇帝手中的几个御医能解。二来祝怜近日有些黏糊,确实想和他多相处一些,不知道宋昀答应的时候,是否也是这个想法。

不过也不重要,反正他现在已经是她的人了。

一想到这里,祝怜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那小厮把她带到书房前,丢下一句‘宋大人已经等候多时’便识趣地退下。祝怜敲了敲门,果?然,屋内传来熟悉的声音。

“进来。”

祝怜推开门,将?外面牛奶一般的阳光洒进来,照亮了正在桌前?作?画的白衣男子。

一抹光辉给他削瘦的身子镀上一层金边,祝怜安静地欣赏了几秒美色,这才走过去看他所画何物。

“这是我?”

画上的女子明眸善睐,笑容妩媚。他正悬笔在那双桃花眼下点一颗泪痣,看到她后,又觉得这画怕是要作?废。

到底画不出眼前之人的万般风情。

“可喜欢?”

祝怜点点头,又凑过去,认真地看画中女子的眉眼。过了一会儿,她高深道:“这画中之人美则美矣,但还是不及我半分。”

宋昀瞥了她一眼:“你可知谦虚二字怎么写?”

“我实话实说,何必谦虚。”

这番小插曲让二人如愿以偿地黏糊了一会儿,直到桌上茶水放凉,宋昀才让她在软榻上躺下,像上次那般露出脖颈。

施针的时候须得集中精力,不能说话。祝怜看着他认真的模样,瞧着更周正几分,心中不由得生出几丝痒意。

那双骨节分明,如玉般白皙的手捏起银针,当真是一副美景,便是被这针扎一扎也无妨。

一个钟头后,放血结束。祝怜脖颈处多了几个密密麻麻的红点,看起来有些可怖。

她皱起眉头:“这红点何时能消,怪难看的。”

“三日即可。”

最近气温渐冷,许会降下大雪,小娘子们肯定都穿的暖暖和?和?,怎会露出脖子?不过祝怜就是爱美,她每日里对着铜镜瞧啊瞧,十几年也瞧不腻,自然不允许身上出现这种难看的伤口。

她看着宋昀有条不紊却有点神经质地将银针按照粗细顺序装好,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有点喜欢华而不实的东西。比如各种花哨的胭脂水粉,买来统统放在匣子里落灰,还有那些镶珠绣鞋,前?面尖尖的不好穿,但也买了一双又一双。

当然宋昀宋大人肯定不算,但是他长得也太漂亮,经常让人忘记这个人脑子也很聪明。

同样医术也不错。

“宋知微,你什么时候学的医术?”她闲着没事儿,在软榻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趴着:“若是那幻境之事是真的,那你岂不是很小就孤苦伶仃,又是如何长大的呢?”

这句话问的直白,宋昀微怔,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就当祝怜以为自己揭了人伤疤,没有回复时,却见宋昀面上露出一丝怀念之情。

“幻境之事,半真半假,只不过你我当时身处其中,当局者迷罢了。”

他缓缓道:“我母亲的确丧命于那个冬季,她也正如幻境那般死于非命。但是,当时的我并没有那么快就被人找到。”

那天夜里,歹人破门而入,小小的宋昀被母亲藏在了不起眼的柜子里,透过柜门那丝缝隙,他看到街口那个地痞带着酒气,一把撕开了阿娘的衣服。

阿娘的声音因为常年干咳有些沙哑,那天的惨叫则更是凄厉,像是一只破败的风箱,发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绝望而又痛苦的声音。

后来男人从床上下来,心满意足地想要离开,却被满身青紫的阿娘掏出一只木凳,从背后用力地砸了下去。

只是那地痞子皮糙肉厚,当即大骂一声,便一把夺过阿娘手中的凳子,往她脑袋上用力锤了几下。那头骨碎裂的声音如此清晰,像是被雪压垮的树枝,在很久以后都成为了宋昀的梦魇。

他从那缝隙中看到阿娘眼角破裂,冒出鲜血,倒在自己面前。

她冲自己拼命摇摇头,又被那魁梧的男子坐在身上,‘卡擦’、‘卡擦’地砸着脑袋。

扎着发髻的后脑勺全都瘪了,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西瓜,被他砸得红红白白的汁液四溅。她的脸被压在地上,蒙了一层肮脏的灰,鲜血从眼睛和?耳朵里不断地渗出来。

所以他温柔的阿娘就这样死了,死前盯着自己,宋昀不知为何动弹不得。直到那老中医偶然路过闻到了臭味寻来,已经过了足足三日。

他那三日呆呆地躲在漆黑一片的柜子里,滴水未沾,不困也不叫,因为一闭眼睛,就能看到阿娘猩红的双眸,宛若厉鬼一般看着他。

“然后我便被那位中医收养。他开了一间药材铺子,平日里给街坊领居看看病,别人都喊他老?白。”宋昀轻声道:“他教我读书认字,把毕生的医术都传给了我。只是没等我长大,他便也在一个冬天去了。”

祝怜问道:“你医术如此之好,那位白大夫应当也是杏林妙手。”

宋昀摇摇头:“我并未来得及知晓他的过去,老?白一辈子无妻无子,只有我陪了他几年,平日里他什么都不爱说,也试探不出来。”

外面突然吹来一阵凉风,桌上的书页哗哗作?响,仿佛也掀开了一段封尘的往事。

宋昀陷入了回忆里,情绪有些低落,像是一颗焉巴巴的小白菜。

祝怜突然凑过去,‘咯吱’咬了下他白皙的脸蛋。

他先是一惊,伸手摸了摸脸上的牙印子,又气又好笑:“你做什么?”

“痛一痛就不难受了。”

这又是什么歪理?但是被她这么一搅和?,方才的伤春悲秋的确稀释了不少。宋昀面色稍缓,又是一副清风霁月的模样,只不过脸上带着一排牙印,看起来有些滑稽。

其实她很久之前?便敏锐地察觉到宋昀背负的沉重。因为自己前?世?自己家破人亡,又被信任的好友亲手所害,那种感受每每回忆宛若万箭攒心,直至今日仍不敢忘。

所以,他又是以何种心情来讲述过去的呢?他没有被复仇蒙蔽双眼,而是怀揣着从世间得到的、少得可怜的善意,长成了一个温柔而又正直的人。

相较之下,自己才是那个活在复仇的泥潭中,要拉他共沉沦的厉鬼。

他日,若是宋昀知晓了真相,她会心甘情愿地放手吗?

不知为何,祝怜心里突然涌上一丝不安。

“怎么了?”

腰肢突然被她抱住,宋昀的声音不由得带了一丝宠溺。祝怜叹了口气,脸蛋埋在他胸口,只给他看后脑勺。

“没什么……只是我突然发现,我真的很喜欢你。”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小小的、温柔的弧度。

“我知道。”

……

与此同时,柳府迎来了一位新小姐,名?唤明容,是柳家嫡女才认下的妹妹。这明容姿色平平,却是活泼乐观的性子,不过几日便和?下人们打成一片。

听闻她之前?过惯了苦日子,奄奄一息之际被柳家收养,一朝麻雀攀上高枝,谁都得带着艳羡说句明容小姐命好,柳家人也是菩萨心肠。

这些话传到柳怀珊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教明容练琴。

明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外面的话,怀珊姐姐莫要相信。明容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要报恩的。”

柳怀珊一身素净白衣端坐在琴前,闻言温柔一笑,说道:“我说了多少次,我不需要妹妹做什么,只希望妹妹把这里当家,把我当成亲人。”

“这怎么行,此番大恩,明容若是不报,岂不成了不知好歹的恶人?”

柳怀珊掩袖笑道:“若你是恶人,那将你绑去京郊,害你姓名?的祝家小姐,可还活得好好的呢。”

她前些日子找到了被祝怜买通的几位小厮,便将真相告知明容,顺便告诉她儿时救助的那个贫苦少年,乃是当今权相宋昀。

明容闻言,果?真面色一沉,眸中闪过一丝痛苦。

柳怀珊继续道:“我听闻几日后的冬祭大典,陛下要为祝姑娘和?宋大人赐婚,这岂不是鸠占鹊巢?妹妹,你已经吃够了人间的苦,难道还要把以前积攒的福分,拱手让给他人吗?”

“可我……”明容神情哀戚:“我又能如何,她是镇北大将军独女,身份高贵,我哪里比得上她……”

面前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那双手握住自己,一股暖意传来。

柳怀珊柔声说:“妹妹莫要忘了,你背后不仅仅是柳家,还有太子殿下。”

明容微微一怔。

她循循善诱:“如今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你想要谁消失,也并非难事。妹妹,你难道不想见见宋大人,不想亲口告诉他当年真相吗?”

“……真相?”

柳怀珊点点头。

“那祝家女心如蛇蝎,定是用了什么法子将?你取而代之。妹妹,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辜之人被谎言欺瞒,痴心错付。”

明容似乎想到了什么,眸中闪过一丝痛楚。

她的父母便是被人骗的家财散尽,最后草草了结此生,丢下年幼的自己孤苦伶仃。

一想到这里,这些年来吃过的苦,受过的累犹如海浪般朝自己用来,让她感到窒息般的难受。

她恨极了这世?间薄情寡义的骗子。

于是明容起身,对柳怀珊行了一礼。

“妹妹这是做什么?”

“恳求姐姐,帮妹妹引荐。”

“你要见宋大人?”

“正是。”明容坚定道:“姐姐说的对,宋大人何其无辜,不应被蒙在鼓里。有劳姐姐,带明容一道去那冬祭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