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重生

永宁二十三年五月初八,黄辰吉日,太子大婚,迎娶镇北大将军独女祝怜为太子妃。

同年六月十三,镇北将军叛国书信于家中搜出,上呈天子。天子震怒,浮尸千里,祝家男丁午门问斩,女丁充为奴役。

其女祝怜削去太子妃之位,囚于东宫,罪名待发。

窗外锣鼓喧天,好一派热闹非凡。在一个多月前,太子妃风风光光入主东宫的时候,排场比这还要盛大几分。不说那和田玉做的大雁琢的活灵活现,光是那御赐的三对翡翠镶玉花胜和栖云银梳篦,便是价值连城,谁见了都得说一句祝家女好福气。

然与外面灯火通明的气氛不同,冷冷清清的琉璃宫内只有女子咳嗽的声音。祝怜从床上支起身来,拿起床头的帕子擦了擦嘴角,柔软的丝帕染上一层触目惊心的乌红。

“娘娘,药好了。”

一个陌生的声音响起,随后进来一位畏畏缩缩的小宫女。她低着头,把药端到祝怜身边,想要扶她起来。

“别碰我!”祝怜力不从心地挥开宫女的手:“你是谁……宝珠呢?”

听到这俩字,小宫女沉默了一会儿,装作没听到她的嗔怒,端起药碗递到祝怜面前,像是哄稚童一般柔声说:“娘娘,您快趁热喝药吧,其余的事奴婢也不知道,就别问了。”

话音落罢,面前的药碗被人打飞出去,噼里啪啦碎得震耳欲聋。那一摔让祝怜用尽了浑身力气,五脏六腑一阵剧痛,她扒着自己的衣襟呕出一口乌黑的血来。

“苏明旭……要杀便杀,我祝家满门忠烈,视死如归,不曾对大梁有过一丝背叛,何苦用这毒药折磨我!”

自叛国书信被搜出以来,太子妃便被太子苏明旭囚禁在琉璃殿,日日派遣下人送来一碗苦涩难言的药汤,逼着她喝下去。

这碗汤里有什么?来送药的下人看着娘娘日渐消瘦的身子已经猜出一二。如今见了血,没见过世面的小宫女吓得直哆嗦,生怕这人死在眼前,竟是连碗也不收拾拔腿就要跑出去。

“怜姐姐。”

这时,一个温柔且熟悉的女声响起。祝怜死气沉沉的眸子中闪过一丝惊喜,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希翼,想从床上爬起来。

却在看到来人的一霎那,如坠冰窖。

“怀珊?”

面前的女子正是自己昔日的好友,柳家嫡女柳怀珊。只不过平日这位清雅素净的女子,如今穿着一身雍容翠绿纱罗裙,腰系象牙骨雕宫绦,头戴七尾凤簪,好一副鸡犬升天的派头。

“为什么你在这里?”祝怜的声音因震惊而发抖:“为什么你戴着我的凤簪?你怎会有此物?”

柳怀珊侧过头,似乎想让她看得更清楚些,伸手扶了扶那枚簪子,眸中闪过一丝快意:“怜姐姐说笑了,这凤簪是太子殿下亲手赐给我的,怎么成了你的东西?”

她满意地看着祝怜毫无血色的脸,慢慢踱着步子,补充道:“至于我为什么在这里,我为什么不能?反正过不了多久,这里的主人就不是你了。”

此言一出,一切都不必多说。外面锣鼓喧天是为何?新纳的妃子又是谁?昨夜下人们的窃窃私语涌入脑海,一切都明晰起来。只不过,为什么是柳怀珊?为什么偏偏是自己掏心掏肺、相识十余载的好友?

被背叛的感觉宛如万箭攒心,祝怜一时痛极,竟无声大笑起来。

这一世,活得当真失败,太子不爱她,甜言蜜语只不过为了祝家手中的兵权!好友也成陌路,十年真情相待换来今日落井下石!

而祝家……男子被抄斩、女子沦为贱奴的祝家人……

祝怜再也忍不住,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竟然跌跌撞撞地从床上滚了下来。她散发赤足,在惨白的脸上,明艳的五官竟染上一丝可怖,看着让人心生退意。

一声凄厉的尖叫,柳怀珊还没反应过来,头发已被人扯住。她被祝怜用蛮力死死摁着脑袋,恐惧漫上心头,谁知头上一轻,那枚簪子竟被直接拔了下来!

“柳怀珊,不属于你的东西,终究不是你的。”祝怜攥紧手中的簪子,声音冰冷:“你敢过来一步,我就让你今天横着出去!冤有头债有主,让苏明旭给我滚过来!”

看着地上被扯掉的头发,柳怀珊的向来端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浓烈的嫉恨。她死死盯着那枚簪子,半晌,又平复了脸上的神情,伸出发抖的手,将被扯到脸前的秀发揽到耳后去。

“怜姐姐,你太激动了。那枚簪子你想留着就留着吧。”她深吸一口气,笑的古怪:“反正,咱们也不急于一时。你死了,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我瞧着这一天也不远了。”

察觉到祝怜鱼死网破的决心,柳怀珊背后密密麻麻的一层冷汗。和祝怜朝夕相处,她知道这个女人最是不好惹,爱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这句话形容祝怜最合适不过。

而如今自己有孕在身,笑话已经看了,此地便不宜久留。

柳怀珊握紧拳头,指甲深陷肉中,眸中闪过一丝痛恨和得意。

不过是一枚簪子,自己已经嫁给了太子,祝怜命不久矣,何苦跟一个将死之人弄的如此不体面?

“是么?”

下一秒,背后突然一紧,肩膀已被人摁住。那个缠绵病榻的女子不知哪儿来的毅力,竟然追上了她,扯着她的肩膀让其动弹不得。眼看着,那蓄力的拳脚就要落在自己身上,柳怀珊立刻弯起腰,死死护着肚子。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柳怀珊惊声尖叫:“来人,快来人啊!”

祝怜一愣,视线不由自主地往她的小腹看去,连带着手中的动作也停顿了一秒。这时,数十位高大结实的宫女鱼贯而入,手脚并用地将两人分开。

一个拳脚利索的宫女眼尖地看到了祝怜手中的簪子,一个手刀劈过,‘卡擦’一声脆响,祝怜的手骨竟生生折断。

“把她的簪子给我,那是我的东西!”被人扶起来的柳怀珊再也无法维持体面,她一把夺过宫女手中的簪子,宝贝似的瞧了又瞧:“控制住她,别让她再抢了我的东西……还愣着什么,快啊!”

话音落下,祝怜已被人牢牢摁住,像是陷阱里的猎物。她被断掉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去,双脚被人用膝盖压住,脖子也被人从后面抬起,不得不仰起头来,宛如一只待宰的羔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今日之事,莫不敢忘。柳怀珊,苏明旭,你们记着——”祝怜突然露出一抹凄厉美艳的笑来:“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药呢?!药呢!端上来,给我全喂给她,一滴都不能剩!”

耳畔边,柳怀珊愤怒的尖叫声不绝于耳,祝怜却感到一丝荒唐和疲惫。

爹、娘,祝怜无能,无法为你们血刃仇人。

所以如果一起下地狱,能不能等等我,不要让我再孤单地一个人……

熟悉的药带着恶苦的气味端到嘴边,她被人死死卡着下巴,掰开嘴,那致人死命的毒药被一滴不剩地灌进她的喉咙。

毒素痛入骨髓,她歪倒在地上,七窍流出乌黑浓稠的血来。

永宁二十三年七月十五,太子妃祝氏急病而殁,年仅双九。

虽是罪臣之女,太子念其夫妻之恩,以侧妃之礼下葬,谥忠淑。

世人皆赞其仁厚,颇有一国储君之容量。

……

秋雨缠绵。一场冰冷刺骨的小雨连绵下了三四天,打得门前的银杏树枯叶盘旋,落了满地都是金黄的叶子。

摘星阁的丫鬟宝珠已经在自家小姐房中守了三天三夜,此时此刻困的哈欠连天,仍强忍着困意,用湿帕子给床上的人擦脸。

三天前,自家这位掌上明珠随家里去湘山赏叶。结果失足落入水中,昏迷至今。老爷夫人急的焦头烂额,请了一个又一个大夫,灵丹妙药地供着。

结果这药也吃了,病也看了,人就是不醒来。

宝珠看着床上双眸紧闭的人儿,眼泪忍不住吧哒吧哒地掉。

“小姐,你快醒来吧……夫人和老爷都在担心你,宝珠、宝珠也……”

昏昏沉沉之际,耳边突然响起断断续续的呜咽声。祝怜受不住这般吵闹,费力地掀起千斤重的眼皮,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自己那熟悉的梨木雕花大床,床顶缠着莹润细腻的淡蓝秀云蛟泪纱,和一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

她侧了侧脑袋,发现了一位扎着双丫髻、两眼通红的小丫头,毫无疑问便是那个哭声的来源了。

“哭什么……”祝怜张开口,嗓子沙哑:“我这是怎么了?”

宝珠一愣,哭声立止,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瞪得溜圆:“小姐,你醒了!你、你昏迷了三天三夜,可真是急煞我了!”

昏迷?三天三夜?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闪过脑海。祝怜双手攥紧身下的被子,声音发抖:“宝珠,你告诉我,当今是永宁什么年?”

小姐这是睡昏了脑袋?宝珠压下疑惑,嘟起小嘴答道:“小姐莫不是逗宝珠开心。如今是永宁二十一年,您怎么会问奴婢这个?”

“我睡太久,不知时日了。”祝怜随口打发,心底却掠过一股惊涛骇浪。

永宁二十一年,也就是说自己不仅没死,而且重生到了两年前?

那个祝家还在,阿爹阿娘安然无恙的两年前?

祝怜垂下头,含着泪花的眸中闪过一丝血色的快慰。

这可真是,天理昭昭,善恶有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