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雅量

香韶臻的婚礼在香家位于香港山顶的大宅里举行。

时值树木茂盛的夏季,婚礼公司的工作人员在偌大的后院里支起了雪白色的帐篷,方便宾客取食或者休息。

这日的阳光特别好,温暖又不晒,大部分客人都站在院子里绿葱葱的草坪上,畅谈叙旧。

香启志辈分同大多数来客不一样,他留在帐篷里找呼与他年龄相当的朋友。

香逸海亦步亦趋地跟着香韶臻,陪同养母四处与客人寒暄。

香韶臻不是第一次嫁,不方便使用白色。她穿珍珠色小礼服,脸上画了精致的妆,再加上人逢喜事,看上去十分精神。

香逸海是香韶臻的伴娘,着纯白色,相比之下,倒是她更像新娘一些。

两人来到帐篷内的香启志身边与香韶臻叔伯辈的亲友致意时,香启志拉住了香逸海的手。

他仔细地瞧了瞧香逸海略施粉黛的眉目,赞许道,“没想到我们小海打扮起来这么漂亮,真是女大十八变。”

香逸海感觉到那一桌子的老伯们闻言都停止了交谈,调转目光齐刷刷向她脸上扫射。

两片红云悄悄地飞上了她的两颊。

见到她窘迫的模样,香启志爽朗地笑了两声,侧头向坐在他旁边的一位老人询问,“李公看我这位外孙女如何?”

那位老人原本坐在那里巍然不动,旁人好奇看向香逸海的时候他仍然一声不响地低头喝茶。此时被香启志点名,他慢条斯理地自悠悠茶香中抬起头来与香逸海对视了一眼。

不过是一眼而已,香逸海却觉得那清亮的目光如有实质,比医用X光更具透视力。

原来是他,难怪连香启志都不敢在称呼上疏忽大意。

全香港,乃至全亚洲,当得了香启志一声“公”的敬称的人,不过李氏而已。

李氏在所有华人圈子里面可谓是一个传奇,他白手起家,眼光独到,趁着几次政治变幻与经济动荡的时期孤注一掷,押宝押得奇准,短短十数年,从无到有,创造出巨大财富。

李氏的经济王国,与昔日的大不列颠帝国一样,横跨全球,太阳一旦升起,永不落下。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李氏一句肯定的话,能够达到点石为金的效果。

曾经有刚创建不久的年轻企业,因为李公在私人场合中一次无心的赞美,弹指间日进斗金。同理,无人敢甘冒奇险,涉足遭到李公质疑的项目。

在当今崇拜金钱的社会中,生意人把他当作神灵来膜拜。他的任何判断,众人莫不信服。

面对香启志的追询,李氏淡淡一笑,“等到这位小朋友有空时,不如来我家坐坐。”

刹那间,在座中人表情各异,又惊又疑,纷纷重新打量香逸海,不知她这安静的小女孩子到底什么地方使得李氏刮目相看,致肯邀她进一步小聚。

就连香启志也不无诧异。他打个哈哈,转移话题,使得桌上气氛再次活跃起来,香韶臻与香逸海则知机地悄然离去。

香韶臻暂时放弃与宾客应酬,牵着香逸海走进此时空无一人的大宅内。

室内同外面的喧闹温暖截然不同,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

“逸海,”香韶臻缓缓地开口,“你还没谈过恋爱吧?”

香逸海困惑地眯了眯眼睛,现在显然不是谈话的好时机,香韶臻的婚礼正在举行,她这么十万火急的拉自己过来,想说什么呢?多一刻都等不得。

她不敢怠慢,谨慎地摇摇头。既然香韶臻从来不知道她与楚铮之间的事,那她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不如就永远不知道吧。

香韶臻轻轻叹息,“我猜,父亲打算把你介绍给李公的幼子。”

香逸海如遭雷击,她没想到属于她的宿命来得这么快,惨然唤了一声,“妈妈。”

她这次回来,与忙着准备婚礼的香韶臻相处的机会不多,即使偶然碰上也总是小心翼翼的,恭敬有礼得让人挑不出错儿来。

一次错误,足以致命,香逸海再不敢付出全心全意的信赖。

曾经亲如母女的香韶臻和香逸海,无论是谁,都医治不了彼此之间情感上的生疏。

过去的两年,于香逸海是铭记在心、不敢或忘的痛,于香韶臻何尝不是午夜梦回、如鲠在喉的痛?

她一眼相中,亲手带大的养女,竟然是丈夫的私生女,天下再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了。

到底是谁欺骗了谁?谁失落了?谁得意了?

似乎在这场孽缘中,所有的人都是输家。

叶真真拼着一口气生下香逸海,然后飘然远去,不知所踪。

黎子竞执著名利,苦苦奋斗一生,得偿所愿的同时失去了健康。

她贪图安逸,为着利益结合嫁给贫家子黎子竞,到头来却无法忍受他们的婚姻只有利益,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香逸海。

香逸海的存在无时不刻地提醒香韶臻,牢牢占据黎子竞内心的依然是最初的那个柔弱女子。他辜负了她,因此至死魂萦梦牵。

那么她香韶臻呢?她的心,就不是肉长的吗?

为什么黎子竞从来没想过香韶臻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不仅仅是一只移动的美金符号?

他被病痛折磨得满床打滚的那段时间,她恨不得替他痛,代他受罪。

她日夜不休地照顾他,换来的是他临逝前那一声声缠绵的让她泣血的“真真”。

那绝对不是在叫她香韶臻。他从来只叫她“香韶,”以前她觉得这样的称呼刚刚好,不肉麻,又带了点亲密的戏弄。

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他不愿叫她“臻臻。”

那么,谁是黎子竞心目中无法割舍的真真?她与香逸海又有什么关系?

香韶臻忽然想起,领回香逸海的那一天,自己在黎子竞的询问下,道出香逸海母亲的名字正是叶真真。

她痛得眼前发黑,还要故作镇定地打发香逸海和香逸儒离开。

他们走后,香韶臻放任自己坐倒在地上,一边软弱地抽泣,一边心中烈火燃烧。

半晌后,她抬起脸来,死死地盯着病床上黎子竞已逝的躯壳。

她受不了无边的猜忌,一定要弄个明白。

可是苦候来的真相并没有让她展颜。

香韶臻觉得自己被亲子鉴定的结果打入了更深的地狱。

她应当怎么做?或是假装无事,什么都不做?

难道她活该忍下这口气?活该善待黎子竞和叶真真的孩子?

凭什么?

可是放逐香逸海后,她真的就不痛了吗?

还是痛的,连带着她那颗做母亲的心一起痛。

无奈命运在她和香逸海心中各自打了一个死结。她进退两难。

彼时她面对香逸海有多么不忿,此刻她就有多么悔过。因为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可以执手偕老的爱人之后,她已经原谅黎子竞的所作所为。

她用了两年时间,解除自己的心魔,只可惜在这过程中伤害了香逸海。

香逸海留学归来,整个人消减的只剩下一副轮廓,似乎随时都能溶解到空气里,解散成为大自然的一体。每每见到她,眉低眼顺。香韶臻明白,始作俑者是她,是她使得香逸海变成了惊弓之鸟。

即使香逸海不再视自己为母,香韶臻也难免心怀歉疚,忍不住想要提点她一下。

香家世代商人,即便广做善事,骨子里还是重利轻义。黎子竞的猝然辞世致使香启志壮志未酬,近两年来频频与李氏套近乎。纵使李氏富可敌国,也不能一个人一口吃个胖子,当然希望获得一个强有力的伙伴,好比香氏。拖到今天,李氏迟迟不肯点头只是一贯谨慎使然。倘若两家联姻可以促使李氏点头,香韶臻毫不怀疑自己的父亲会抛出香逸海这枚筹码。

她将自己的猜测告诉香逸海,并非期冀谋取感激,她只是做了一个母亲应该为女儿做的。

得到香逸海的重新信赖,是意外之喜。

香韶臻久未听过香逸海以如此富有情感的声音叫她妈妈,娇躯微颤,“不要害怕,你虽然讨得李公第一眼的喜欢,却未必能让他在你身上下注。李公的幼子据说年轻有为,颇有乃父之风,你只当增长见识,多交一个朋友。倘若真不喜欢,也未必没有转圜余地。妈妈定不会让你牺牲自己。”

香逸海定定地凝视香韶臻,眼睛睁得久了,酸得很。

她终于忍不住,眨了一下眼,任泪水汹涌奔流而下。

啊,不必再压抑自己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