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海儒

说也奇怪,香逸海进香家不过两个月,香韶臻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把消息告诉父母和黎子竞,顿时,一家都喜气洋洋。

香逸海知道后,也松了一口气。这个孩子对她来说,不谛是一颗福星,她在香家的位置自此巩固,总算不怕被送走了。

对于这个还未出世的弟弟或妹妹,她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

时不时就会伏在香韶臻的肚子上听动静,希望这个小东西赶快健康地跑出来。

怀孕的痛苦使得香韶臻脾气变得暴躁,她不喜欢自己突出来的大肚子,让日常的行走都变得像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她更不喜欢自己浮肿的小腿,看起来毫无美感可言。

香韶臻从出生到现在,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心中那一股怨气,自不敢对着她的父母、同时也是衣食父母发作,便全冲着黎子竞和香逸海来了。

尤其是香逸海,首当其冲地成为香韶臻心目中的罪魁祸首。

原本她领香逸海回来,只是想暂时堵住父母的嘴,让他们少就怀孕这件事来烦她。她根本不相信所谓的女带男,哪想到这下弄巧成拙,一个领养的孩子还真带出一个亲生孩子来?

害的她现在出门累得走不动,呆在家里又闷出鸟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浑身不舒服。

黎子竞自从遭遇了香韶臻几次莫名其妙的吵闹后,周末就不在家陪她了。倒是带着香逸海四处游玩,借机培养父女感情。

香韶臻也不去管他们,她现在看到他们俩就烦,索性眼不见为净。

就这样,三个人终于熬到了香韶臻分娩的时候。

经过一阵哭爹喊娘、要死要活的阵痛期后,香逸儒来到了这个世界上。

香韶臻虚弱地躺在床上,在护士报出了香早儒的性别后,对着所有人说,“这一个男孩,够了吧?”

她再也不想生了。

香韶臻的大小姐脾气一上来,十头牛都拉不回,香家父母也只好认命,守着一个外孙了事。

于是,香逸海、香逸儒就成了香家唯二的两个孩子。

那时候,香逸海并不知道,这对于她的生命来说意味着什么。

香逸海特别地喜欢这个新弟弟,她每日放学后都会跑到香逸儒的婴儿房里去,絮絮地跟他说话,这一说就能说到晚饭时。

香韶臻乐得有人替她分担教育这个新生儿的责任,产后的一个月她天天做瑜伽,以期尽快恢复体形,并不太想跟一个只会睡觉的小家伙进行毫无建设性的对话。

这天,她忽生好奇,想知道香逸海到底有什么可以对一个不可能回应她的婴儿讲那么久。她跑去站在香逸儒的房门外偷听。

“今天在学校,我又出丑了呢,老师问我数学题,我虽然知道答案,却不知道该怎么用英文说。全班都笑我呢,其实我在他们眼里早就已经是白痴了,也不差这么一点,但我为什么还是会难过呢?弟弟,你将来一定不会有这么狼狈,对不对?你呀,一定一生下来就会说英文了,只不过,你也觉得我听不懂,所以才不理我是不是?你这个小势力眼!”说到最后,香逸海自己也觉得这指控来得荒谬,望着香逸儒嘴角吐出的泡泡笑出声。

香韶臻心下微微难过。她一向只顾自己,不太将别人放在心上,然而,对于香逸海这个孩子,她着实忽略的厉害了,从来没管过她的生活,至于学业,也只将她丢在本市最著名的国际学校里,任由她一个人自生自灭。

自那日以后,每天吃过晚饭,香韶臻都会来到香逸海的房间,跟她聊天。香韶臻自幼上国际学校,高中时赴美留学,直到大学毕业才回港。她这个不事生产的大小姐也许没有什么工作能力,不过做一个英文教师确是绰绰有余的。

香逸海学习的很快,香逸儒一岁的时候,她已经可以讲一口地道的洋文,不知底细的人听了都会以为她是ABC。

与此同时,黎子竞决定要去大陆开发机遇。

改革开放以后,大陆的发展出乎所有港人的预料,在某些特殊经济开发区已建成大规模的产业链,人工低廉、做事勤奋,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颇似五六十年代的香港。

而近几年,香港回归确定以后,英国人的殖民政府实施了一系列大型建设投标、金融改革,疯狂搜刮最后的财富,大量有能力的港人纷纷移民,经济景象萧条。

而以霍氏为首的一系列财团踊跃与中央攀关系,一个个都期冀能在此番经济大浪潮中分得中国迅速上位后的一杯羹。

香氏李氏的投资策略一贯谨慎,故而持观望态度,香氏继续以东南亚作为生产制造业的大本营,而李氏则向北美发展,石油地产均掺了一脚。

如今经过几年观察,黎子竞同香父一致认定投资大陆时机成熟,首先应当摄入地产,购买地皮、兴建住宅。

黎子竞在北京、上海、苏州、杭州、深圳等地大肆投标,争得数块抢手地皮。

大多数地处郊外,他开发做别墅和高尔夫球场,小部分位处市中心的用来做酒店和酒店氏公寓。

大陆目前有不少暴富的人,却不存在一个扎实的中产阶级,因此做中小型住家公寓是不现实的方案。

他在香港与大陆之间来回来去跑了两年后,终于决定举家迁往北京。

就住在香山附近,那里的别墅群正是由他亲手设计。

香韶臻倒也喜欢香山附近的山峰,日日都会去爬山锻炼身体,只是地处北京,不免遗憾看不到海了。

与此同时,香逸海香逸儒每天上学上幼儿园都要开一两个小时的车才能到达位于丽都饭店的国际学校,十分不方便。

香逸海便提出上公立学校的想法。

香韶臻考虑了一下,没有同意,香逸海普通话讲的并不流利,去公立学校又要重复一遍当日上国际学校时所面对的嘲讽,不如先请个老师练好普通话再说。

香韶臻的普通话也不标准,不过却不是所谓的香港口音。香家世代是浙江温州的大户,一直到解放前才迁移到香港去,一点也不喜欢广东人讲话的腔调,小孩子一出生全部送入国际学校,出来都只讲英文和带温州口音的普通话。

香逸海没有再争辩,她继续上国际学校,直到四年后。

北京政治气氛浓厚,在国际学校里的外国小孩,不少父母都是外交官,中国籍的孩子里,更有不少是达官贵人的孩子。

香逸海不喜欢这些从小就会打官腔的同学,认为他们比香港国际学校里的人还要虚伪。

香港学校里的同学多是商人的子女,虽然一身铜臭味,但胜在坦白,是怎样就是怎样,不喜欢就不会笑脸相迎。而北京这边的孩子一个个都阴的慌,嘴上说一套、手下做一套的例子多的数不胜数。

香逸海不想与这些表里不一的人结交,自然四年下来,一直没有什么朋友。她最好的朋友就是弟弟香逸儒,姐弟俩人每天回家后一起看电视、一起写作业、一起读小人书,感情好得不得了。

香逸海再次向香韶臻提出转学的要求,是在一件不愉快的作业发下来后。

香韶臻自从听过香逸海那次自言自语以后,开始十分重视她的学业,每周都会审视老师批回来的作业,这天,她忽然看见一个B,心中不禁生疑,因为香逸海一向都是直A生。

她在饭桌上问香逸海,“这次怎么会在历史作业上得一个B?”

闻言,香逸儒偷偷一笑,他虽然喜爱姐姐,可是香逸海优秀的课业实在带给他很大压力,害的母亲每次都会以姐姐的标准要求他。

香逸海明显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停顿的太久,她简短的说,“这是一项强调合作精神的作业,而和我一组的两个同学都没有出力。”

香逸儒抓住姐姐话中的弱点,加以攻击,“妈妈说一人犯错一人承担,把过错推到同学身上,是最轻巧的借口!”

他其实没有恶意,只是在家里被姐姐压制得久了,也想显示显示自己的聪明才智。

香逸海不吭声,脑海中却回想起当日的情景。

与她分配在一组的两个人均是班上有名的大牌人士:常小慧是中国最大的手机通信运营商华夏联通总裁的独生女,保罗是美国驻华大使最小的儿子。

包罗身上有一股白人的傲慢,香逸海出于礼貌与他打招呼,他也不回。对于这种直接不理人的组员,香逸海完全放弃,她还不想把时间浪费在用热脸碰人家的冷屁股上面。

她去找常小慧,两人约好时间,交报告之前的星期六下午在常家把报告做出来。

星期六下午,香逸海按时来到常家,按下门铃后,大概等了两分钟才有人来开门。

开门的正是常总裁,只见他一脸憔悴,用极其抱歉的语气对香逸海说,“对不起,小慧正在与我闹脾气,她今日绝食,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面。向她道歉也不管用,我们一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香逸海看向他身后,只见常太太、常爷爷、常奶奶三人均愁眉苦脸地坐在沙发上,一副一筹莫展的样子。

她吃惊过度,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为了一个小孩莫名其妙的脾气搞到全家四个大人像瘫痪一样?这在香家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社会奇观。

用了点时间消化震惊后,她清清嗓子,琢磨着用词,向常总裁建议道,“可否让我进去同小慧说说话?我们星期一还有作业要交。”

常总裁点头,将她带到小慧门前。

香逸海敲了两声门,没得到任何回应。她沉声说,“小慧,是我,香逸海。我们还有作业要做,你不会忘了吧?”

小慧还是不出声。

香逸海又唤了两声。

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咆哮,原来小慧就从门缝里对着她吼叫,“你烦不烦啊!我气着呢,没空理你,什么作业啊,管不了了!我都不吃饭了还上学吗!”

常总裁听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形。

香逸海心里很生气。她觉得常小慧不但十分不负责任,而且莫名其妙,自己哪里惹到她了,白白也挨了一顿骂。

她不再多说,礼貌地向常家四个大人告辞后,回家自己把作业做了出来。

一份要求同学齐心协力的作业,少了常小慧和保罗的部分,自然得不了高分。

香逸海对香韶臻和香逸儒叙述完整件事的过程后,郑重地说,“妈妈,我不想在国际学校念下去了,这些人每日都让我觉得很不愉快。我想要接触正常的生活,与平凡家庭的小孩子做朋友,他们虽然也会有种种缺点,但至少不会像常小慧和保罗这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丝毫不考虑他人。”

香韶臻听后深以为然,她也是独生女,自小珍宠着长大的,即使言谈中免不了一股天生的优越感,可决不会像常小慧这样没礼貌、没孝道。香家人一向严于律己,富了几代之后,依然保持着做人最基本的美德,人前人后从不失礼。

香逸海还好说,已经具有基本的是非观,香逸儒的年龄却让人担心,倘若以后日日与此类小孩厮混在一起,难免长大也变成一个纨绔子弟。

香韶臻当下决定,把两个孩子都转到公立学校去。

这个决定,对于香氏姐弟日后的成长道路影响深远。香逸海本来就是孤儿,她到成年后也不认为自己比普通人富有到哪里去。而香逸儒这个地地道道的大少爷,却因为公立学校的经历难得地能够与他人进行换位思考,理解人们不得已的选择,不可不说是命运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