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玉对柴房里那只小鬼真的是忍无可?忍。
她今年已经十四岁,早便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兴许是阴时出生的缘故,她从小就能看见些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也就是俗称的阴阳眼。
斯玉的父母亲并不?是当地人,是当年逃难途中路过?现在的村子,生下了斯玉。一家三口在村子里安顿下来,却没过?上几年好日子,在斯玉三岁那年,她父母劳作时出了意外,双双去了。她算是饥一顿饱一顿地吃百家饭长?大?的,却同村子里的人家鲜有走动——小孩子口无遮拦,总说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一来二去,整个村子都嫌她晦气,不?过?是这些年岁上收成好,出于善意救济着,不?让她饿死罢了。等她稍稍大?一点,能靠做些简单的活计养活自己了,村子里就连同龄的孩子都不?愿意多?看她一眼。
斯玉心里门儿清,攒下些东西来,便偷偷给曾救济她的人家里送去。她一个人过?得虽不?富足,但还?算自在。直到柴房里出现了那只小鬼。
那小鬼模样生的好看——莫说是她这么些年来见的人,就连见的鬼一并算上,加在一起?也抵不?过?他。斯玉心里寻思?着,长?成这副样子,生前估计也不?是人,得是个什?么精怪,可?能是只公狐狸罢?
家里乱糟糟的柴房里有这样一颗明珠,本是叫人欣慰的一件事儿,可?时日久了,明珠就蒙了尘——再国色天香的鬼怪,日日在人面前怵着,冷不?丁还?吓人一大?跳,也不?是个事儿。
她本以为小鬼过?段日子就走了,可?人家显然没这个打算。
终于在一个满月夜,斯玉忍无可?忍,一巴掌拍在小鬼的肩头,“小鬼,你在这儿住了这么久,房钱什?么时候交一下?”她本做好了一巴掌拍空的打算,没成想?这小鬼竟已能凝成实形,这一巴掌便亲昵地落在了他肩头。
她一口一个小鬼,但就从两人的模样上来看,分?明她才是更年幼的那个——倒也不?怪她,毕竟她见过?的鬼里,这样年纪的少有。
小鬼永远面无表情目视前方的姿势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缓慢地,以一个不?可?能的角度扭过?头,目光直勾勾盯着触碰到他的那只手。
斯玉倒是分?毫不?怕。其实她遇到的鬼也并不?都是良善之辈——停滞在凡间不?肯走的鬼本就不?多?,第一个想?要她性命的恶鬼,是她七岁时遇到的,还?是个面相和?蔼的婆婆。她那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拔足狂奔,飞快跑了三里地,又被鬼打墙拦住。但就在她将要认命之时,她不?经意低头捡到了一块玉珏。玉玦被她握在手里的那刻,鬼打墙骤然失效,追上来的恶鬼也奈何不?了她。
后来玉玦多?次将她从那些邪祟的手里毫发?无伤地救出来。玉珏出现得突兀,她愿意相信,是她父母亲在天有灵,托了仙人特意送到她手里的。
此时这块玉珏就在她腰间悬着。她敢笃定,面前这只小鬼伤不?到她。
可?小鬼好像也没抱什?么伤人的心思?,大?幅度扭过?去的头颅又慢慢扭回去,对斯玉偌大?一个能看见他的活人视若无睹。
司命在睡梦里不?安地蜷了蜷脚趾。她陷在这个过?度真实的梦境里,醒不?过?来,只能看着一幕幕画面被抻开在她眼前,像她无数次从观世台看凡人朝露般的一生那样。
那小鬼不?搭理斯玉,也没有恶念,又偏偏摸得着碰得到的,斯玉突然就不?想?赶他走了。她还?没有过?玩伴,仔细一想?,留着他既不?费地方,也不?费粮食,还?有个说话的,蛮划算的。
于是从秋到冬的无数个日夜里,她把一些简单的活计都挪到了柴房去做,一边做一边喋喋不?休,尤其到了夜里,只要她不?想?睡,必然要在柴房碎碎念上一个时辰——为了省油,她也不?点灯,大?晚上的摸着黑跟鬼搭话。
小鬼初时并不?理睬她,后来兴许是被她唠叨得受不?了,慢慢也开始回应她。
斯玉知道了小鬼的名字,叫祁痕——这名字听着就不?太长?寿。他从来不?说自己从何而?来,生前又是什?么,斯玉也不?在意。
除夕夜里,斯玉去给那些有恩于她的人家送了肉,因为她住得偏僻,回来时街边已经有爆竹声。她慌忙跑进家门,进了柴房,喘着粗气去给祁痕捂住耳朵。她说:“爆竹声不?是辟邪么,你别听。”
斯玉只用得起?一点劣质的炭火,自然只能紧着睡觉的屋子用,这些日子她为了长?些时间待在柴房,手脚的冻疮都复发?了,通红一片。
祁痕的眼睫微动,抿了抿嘴,头一回在她面前幻化出了一具真正的人身。一具温热的,不?会做出瘆人动作的人身。
斯玉欣喜极了,拉着她好不?容易得来的玩伴的手,看着少年羞赧又仿佛不?习惯般惴惴不?安的神情,将他不?由分?说地拉进了里屋,烧了炭火。
少年凝聚出的人形如?他原形一般好看,精致的五官很?难不?叫人心生怜惜,白得不?正常的肤色带了几分?病弱气,衬得整个人像件易碎的瓷器。
有了这具易于观察的人身,斯玉这才发?觉,他先前话少又不?爱搭理人,并不?是性情冷,而?更像是内向得过?了头。
他说他并不?是故意不?告诉斯玉他的来历,而?是他自个儿也不?知道自己是从何而?来,好像已经流落在这个世上许久了,长?久地停留在斯玉的柴房,不?过?是因着那儿没有旁人打扰,斯玉本人又阴气重?,住了这么多?年,滋润得整间房子都极适合他停留。
两个孤独又茫然的孩子,在除夕夜里互相取暖。
斯玉的性子本就偏爱照顾人一些,有了人身的少年又的确惹人疼惜,她当即便许诺他,从今往后,他可?以在村子里活动,她会替他隐瞒身份,一直陪着他——活着的时候陪着,等她死了,也变成鬼,还?会陪着。
司命是被璀错叫醒的。
璀错摇着她的肩膀,一脸关切,“司命?醒醒,你魇住了。”
司命缓了缓神,抬手力道蛮横地按着自己的额角。她的头疼得厉害,一跳一跳地抽痛,让她无暇他顾。
璀错翻出来一只小葫芦,从里头倒出来一颗紫色的丹药,喂她吃下,“调息静气的。”
这丹药不?必想?也知道是从谁那得来的,效果显著。璀错与她两掌合十,将灵力传到她掌心,温和?地将她体内□□的气息调匀。
司命急促地喘息了几口,没完没了的头疼这才止住。
璀错收回手来,擦了擦她满头的汗,“这是梦见什?么了,弄成这样?”
司命迟缓地摇了摇头——从她睁开眼的这刻,梦里的景象就像被泼上了墨,一点点晕染开,故事被覆盖掩住。
璀错见她难受,也不?再追问,只当是她这阵子修为受阻,引发?了别的毛病。
记忆里的墨挥洒完,司命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往常的样子,冲着璀错揶揄一笑,“你怎么过?来了?神君竟肯放你自个儿来?”
璀错点点头,“他好像有些事要处理,顾不?上我,知道我一直想?来陪你,给我找了调息的灵药带上,就送下来了。”
谢衍自然是有他自己的考量。璀错身上有着他的本源神力,上界中界无人敢在铁板钉钉的神后面前造次,至于下界,鬼王被他重?创,一时半会的是不?会主动跑出下界寻衅的,剩下的小喽啰也不?足为惧。
他这两日识海翻涌得厉害,想?也不?必想?,定是问天锥又要作什?么妖。他需要几日时间,将问天锥重?镇回去,叫它安分?些。
璀错的事情他还?未查清,问天锥的事儿暂且还?不?能告诉她,可?他要是毫无理由就避开她几日,她定然又要闹脾气——这些日子来,她愈发?不?像上界的那个“无清仙君”了。就连璀错自个儿也纳闷过?一会儿,她修了这么久的无情道,都修到哪儿去了,怎么在谢衍面前半分?也显露不?出来?明明在凡间的时候,她尚还?控制的很?得当的。
谢衍看在眼里,心里是明白的。她这副样子,其实愈发?像两千多?年前神域里那个还?无忧无虑的小姑娘长?大?以后该成的样子了。
倒是分?毫没考虑她这么多?小性子是不?是他惯出来的这回事儿。
毕竟神君本人小情绪也不?少。
总之谢衍思?来想?去,想?到刚好她也想?去陪司命,还?不?如?将她送到北山来得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