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听到长公主来了府里的消息,从宫中赶回来的。如今见到她这个样子,如何还猜不到发生了什么。
他从进门来,一双眼就系在璀错身上。护国夫人见状,气更盛了几分,“你来得正好。你且仔细看看,这便是你千挑万选出来的好娘子!”
方才屋里的动静不小,他在外头就听见了两分,此时翻了翻地上散着的那些书信,也明白过来。
璀错不着痕迹地跪着往后稍稍挪了挪,等着宋修的质问。没想到宋修长袍一撩,也跪了下来,与她并肩一道。
护国夫人皱着眉看他,训斥道:“你这是作甚!你今日便与她和离,宋家虽无她容身之所,但总归不会亏待她这一场......”
宋修打断道:“此事孙儿早便知晓了。”
护国夫人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继续道:“岳丈早便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了孙儿,是孙儿一意孤行,偏要促成这门亲事。”
护国夫人一时气急攻心,捂着心口平复了好一阵,才震怒开口:“你是忘了这累累血债,忘了你父亲因何而死?!”
璀错微微有些错愕地扭过头去看他,他却只平淡地接着说了下去,“孙儿不敢忘。可出身本就并非常人能左右之事。再者,两国之间的纷争,无论如何也不该怪到一个女子身上,国仇家恨,这些后果不该由云归承担。孙儿欢喜她,就只是欢喜她,至于她是何人之后,孙儿不介怀,也希望祖母能早日接受。”
他语气虽淡然,但话中满是坚决,半步不退。护国夫人知道他打小是个什么性子,怕是劝他不得,闻言只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哑声骂了一句“滚”。
“近日天寒,祖母仔细身子。孙儿告退。”宋修一拜,利落起身,将璀错从地上拽起来,拉着她一道往外走。
刚走到门口,护国夫人的声音便沉沉传来,“你回去好生想想。”
宋修脚步一顿,还是拉着璀错走了出去。
璀错任由他抓着自个儿手走了一段,才轻轻往后抽了抽手,闷声问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宋修全然没有松手的意思,“刚知道。”
他看了一眼小姑娘微微睁大的双眼,轻笑了一声,“我去求娶那日已是奉了圣旨,这门亲事你爹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又怎么会同我说这些?那不是给你找麻烦么?”
璀错一怔,“那你......”
“我方才说的话你不是听到了?”他半开玩笑似的用牵着她手的那只手按在自己心口,“句句肺腑。”
这日入了夜,璀错刚刚泡了个热腾腾的澡,将一身寒气驱出体外,便听得外头一阵慌乱。
护国夫人身边的丫鬟来禀,说是老夫人突然发起高热来,已遣人去请郎中了。宋修和璀错当即便赶了过去。
因着晏云归在医术上还是有些造诣的,璀错一过去便先给护国夫人诊了诊脉,在玉坠的提示下先做了些救急的措施,等着郎中来。是以郎中来时省了不少事,两人一商量,径直给开了方子。
老夫人毕竟年事已高,宋修一脸担忧,璀错默默握了握他的手,便出去亲自看着煎药。
宋修问了问郎中具体情况,“可是气急攻心所致?”
郎中见他这样问,知定是老夫人曾发过怒,又仔细切诊了一番,末了摇摇头道:“观之脉象,并非是气盛之兆,倒像是一时间忧思过度,郁结于内。”
第一副药这时已煎好,丫鬟送上来,宋修亲自慢慢喂给了老夫人。郎中又道:“这几剂药按时喝下去,两日内若是能退热,便无大碍。”
许是见宋修神色凝重,他又补充道:“护国夫人这症虽急,但好在并不严重,好生将养着,不日便好全了。”
煎药也是门细致活儿,璀错留在东崖时,曾受玉坠十分详尽的指点,替受伤的将士们煎过药,如今她已轻车熟路,能独自将药煎出最佳的药效来。
两人忙活了一整夜,第二日一早宋修还需得上朝,璀错浅浅地补了一会儿觉,便又起来。
老夫人房里的大丫鬟说,护国夫人已经开始好转,虽还发着热,但昏睡一会儿便能清醒一阵儿。
璀错闻言,琢磨了一阵儿,叫了负责煎药的两个小丫鬟来,一人塞了一锭银子,同她们道:“煎药也是有讲究的,煎得恰到好处,方能发挥出十分的药效来。让你们煎总归没有我亲自来好些。往后你们将东西带过来给我便是,我煎好了,再由你们带回给护国夫人服下。”
两个小丫鬟免了这么件苦差事,自是高兴得很,只是仍十分不解,“夫人做这些是好事,何必遮遮瞒瞒的?”
“这便是我要嘱咐你们的了。此事只有我们三人知晓,对旁人,这药还是你们煎好的。”璀错无奈一笑,单看护国夫人在气头上那劲儿,若她知晓这药是自己煎的,怕是不肯喝的。再说,老夫人既已气病了,她还是少去面前晃悠得好。
小丫鬟也不敢再问,欢欢喜喜领了银子便退下了。没多久,药便被送了来。
璀错正小心看着火候,掐着时辰将后下的药材放进去,玉坠忽的一烫,告知她这些事儿她不必亲自做。
璀错在心里同玉坠道:“无论如何,护国夫人病倒也与我脱不了干系,做些事儿能让我心里踏实些。”
玉坠几度闪烁,末了只说若是晏云归,是不会做到这地步的。
璀错只管认真盯着火候,“我早将身边的丫鬟都支使了出去,这药是不是我煎,没人知道。”
她本没太在意玉坠的反常反应,直到过了两日——护国夫人的高热是退了下去,可人也整日昏睡,并不见醒了。
宋修又请了郎中来看,却也并未看出什么来,只重开了药方,嘱咐了些事项。
璀错却觉出不对劲来,先是令人彻查了饮食,却没发现什么不妥。第二日她又煎药时,突然福至心灵似的,抓着药材的手不受控地开始发抖。她问玉坠,“这药,是不是有问题?”
玉坠并无反应。
璀错深深吸了一口气,“是被人动过手脚了?”
玉坠依然沉寂。
璀错眸光一冷,“晏云归是学医的,这药有问题,她如何察觉不出?”
玉坠终是闪了闪,慢腾腾告知她,“护国夫人命数便是至此了,这本也是神君一劫。若是晏云归,最初便不会有替她煎药的举动,自是不会发觉。”
璀错下意识地便要将这一炉药扬掉,玉坠却倏地发烫,烫得她生疼。
玉坠只轻飘飘地唤了她一声“无清仙君”,她便明白过来。
她不能干预的。她只能再次煎好这碗要人命的药,送到宋修的祖母手里。不知道时便就罢了,如今既已知情,又如何能心安?璀错挣扎着又问了一句:“宋修日后定会查出来的,那时候呢?那时候要怎么才能圆得过去?”
“圆不过去便罢了。神君已然动了情,可以开始收网了。只是单单如此,还不够。无清仙君还需得费些心思,让这情劫更猛烈些。”
三日后。
护国夫人没了的消息,是半夜传来的。
宋修一连几个夜里亲守在护国夫人榻前,白日又要去宫里,饶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而护国夫人这几日除了不怎么清醒,也无甚旁的症状。是以这日夜里,他便回去睡了。
璀错替他守在榻前,一直照看着,可护国夫人临终前,甚至都未睁开过一下眼睛。还是璀错发觉不对,诊了诊脉,才发现她脉象已停了。
宋修自得了消息,到半夜只披了件薄衣来到老夫人房里,再到操持丧事,一直冷静得过分。
新皇特下了旨意,恩准厚葬。但因着时期特殊,宫里这时离不了宋修,便夺情起复。
护国夫人下葬那日,璀错也一直恍惚着,直到夜深了,她才发觉宋修不知去了哪儿。
天又开始飘着细雪,她拿了一把白纸伞,没叫池夏跟着,独自撑开伞去寻他。
她要寻的那人,一身格外单薄的孝服,立在护国夫人生前所居的房门前。
茫茫夜色里,他不知站了多久,肩上落了厚厚一层雪。细碎的雪片还在落着。
璀错一言不发,只走过去,将伞举在他头顶。
即便是在雪地里,他身上还是能闻到好大一股酒气。
璀错不知陪他站了多久,直到双足都冻麻了,因着给他撑伞,她的一大半肩头也落满了雪。
宋修忽的回过身来,紧紧抱住她。
她被这突然一抱,手上一松,纸伞便掉了下去。
雪不知何时愈发大了,点点坠下来,无声挂满了相拥在一片静谧里的两人发间。
宋修沙哑开口,“云归,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亲人也这样走了。”
许是他声音太过悲恸,璀错心口一堵,想也未想便回道:“还有我,我会守着你的。”
“是啊,”宋修轻轻笑了笑,“我只有你了。”
他摩挲着她发上的雪,却并不肯将雪拂落下去,引诱似的轻声道:“那你答应我,会一直陪着我,守着我,好不好?”
璀错一怔,明知没有可能一直陪着他,却不能这般同他说,只能艰涩开口,低低应了一声“好。”
他呼吸间裹挟着浓烈的酒气,炙热的呼吸落在她耳侧,他几近是贴着她耳廓,喃喃道:“你既是答应了,便要永远留在我身边,无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