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夜凉如水。

御书房内,明亮如昼。

临近御案边的窗户开着,夏蝉嘶鸣的声线划破寂静长空,让这座空荡且孤寂的皇城吵翻了天。

孟寒声揉着鼻梁,手中朱砂笔机械式地在奏折上批下“朕已阅”三个红字。

一个月前,他登基了。

非常草率以及荒唐。搞得史官们凑在一起商量,能不能把新帝是太监的事实记录下来。

孟寒声知道后,让金宝去传了一句话,要他们如实记载。

太监当皇帝,有史以来第一次,他也算开创了先河。

谢枘霖之前问他,他怕不怕名不正言不顺,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遗臭万年。

孟寒声给他的答案是不怕。

他不是谢铖钧,瞻前顾后,明明想要皇位,却又顾忌别人的看法和史书对自己的评价。孟寒声就算不做这个皇帝,他的名声也臭得要死。

倒不如做绝,成为绝唱。

他可不怕被人骂,甚至还带着金宝偷偷出宫,在茶楼里听那些酸腐书生们义愤填膺的辱骂他无耻窃国,连男人都不是,不配受他们这些读书人跪拜,甚至不屑入朝为官。

然而骂完之后第二天,新帝登基开恩科,考场里头的人,一点也不少。

“陛下,您歇一会儿吧,你都一晚上没有合眼了。”金宝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打断孟寒声的沉思。

他伸了个懒腰,骨头噼里啪啦地炸响,酸痛不已。

他刚刚登基,政务繁重,每天收上来的折子堆积如山,哪怕他不眠不休地批改,也看不完。

“给朕换杯茶。”

孟寒声还没有睡意,突然换了自称,也没有任何不习惯的地方。

金宝正准备用阮月的说辞来劝孟寒声,可是一想到最近发生的事情,他又担心说出来会惹孟寒声更加心烦,只好退出去给孟寒声重新倒了一杯热茶。

谁知道他回来后,还是绕不开想躲的问题。

“牧阳那边,传消息来了吗?”

金宝低下头,避开孟寒声的视线,低声道:“吴统领说,沈家人都不愿意来帝都。”

孟寒声并不意外这个结果,原身十年没有回家,除了他的母亲对他还有一丝念想,其他人恨不得他早就死了。

沈家是有名的书香世家,沈父更是学院山长,桃李满天下。教出来两个儿子都是文思敏捷,天资不俗。

长子从小就被人称赞有乃父之风,一直恪守本分,端方雅正,未来接任山长一职,是理所当然。

这两个人,不出意外是要名留青史的。

如今孟寒声“恬不知耻”地改了国姓,天底下骂他的人比比皆是,各种污名全都堆叠到他的头上,这个时候跟他扯上关系,无异于把一块璞玉扔进茅坑。

原身想要修复跟父母的关系,孟寒声作为任务执行者,愿意在这上面下一点功夫。

当然要让他放下脸面,去沈家众人面前痛哭流涕表示悔恨,祈求原谅……他可做不出来。

既然不尊口谕,难道圣旨还不管用?

“拿玉玺过来,朕要拟旨。”

五天后,明德殿。

孟寒声穿着量身定制的龙袍,懒散地坐在那个坐起来并不舒服的位置上。

九级玉阶之下,是沈家一家老小,以及许久未见的阮月。

侍卫、宫人,被孟寒声尽数赶了出去,身边只留下了心腹金宝。

台阶之下,沈母眼眶通红,隐忍泪水,阮月和沈家大嫂分别在她左右,搀扶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沈父和长子长孙并肩而立,作势要跪。

孟寒声示意金宝拦住他的动作,声音挑高:“沈老先生莫不是故意要折煞朕?”

这一句话,就直接表明了孟寒声的态度。

他心里仍然把对方当成自己的父亲,但是永远都不会再回归到他儿子的位置上。

沈家都是聪明人,对他的意思了然于胸。

一时间,本已准备好的说辞,反而不便宣于口。

沈父一生高风亮节,磊落光明,可是身上带着几分学者的通病,喜欢言传身教,且过于爱面子。

在他心里哪怕孟寒声做了皇帝,却始终是他的儿子。

还没有轮到他来断绝父子关系,孟寒声就“自作主张”的拉开距离,这让他压抑的怒火终于再也忍不住。

“呵,老夫只是一介草民,见了陛下怎么能不下跪?”沈父阴阳怪气道。

“哦,那你跪吧。”孟寒声面无表情。

“……”

这下,沈父跪也不是,不跪也不是,气得面色涨红,不停喘着粗气。

旁边沈家长子沈如松扶着沈父的胳膊,表情跟沈父一样难看。但相对来说,他更会审时度势一些,抱拳朝孟寒声作揖道:

“多谢陛下方才怜惜家父腿脚不便,便由草民代替家父对陛下行跪拜之礼!”

说着,他撩起衣摆,就要跪下。

“陛下——”一道女声打断了沈如松的动作,接着阮月从人群当中站了出来,走到前面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膝盖在地面磕出清脆的“扑通”声。

金宝头皮一麻,还未等孟寒声吩咐,就已经眼疾手快的把阮月扶了起来。

“娘娘,您不用跪。”

阮月被这个称呼喊得愣了半天,才意识到金宝是在叫她。

乖乖,这辈子当上侯夫人已经跟做梦一样了,谁能想到她还当上了娘娘!

孟寒声远远地朝阮月伸出手,示意她过来,见她呆呆愣愣,毫无反应,起身慢慢走下台阶,来到阮月旁边,握住她的一只手,把她拉到自己身边。

随后,清冽的视线落到沈家一家老小身上,抵唇咳了两声之后道:

“多谢沈老先生和沈老夫人,收留保护朕的皇后,这次将你们召进宫,便是想向众位表达感激之情。”

孟寒声决口不提和沈家的关系,让人百感交集。

沈周氏病了许久,还是阮月到牧阳之后,心情放松才有所康复。一路舟车劳顿,面色隐隐有几分苍白。她思子心切,在见到孟寒声的第一眼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如今近距离看到跟自己分离了十多年的儿子,便因为他一副形销骨立,明明正值鼎盛之年,却满头白发的模样,而控制不住眼泪滚落。

“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众位都辛苦了,金宝,带他们去休息,今天晚上朕在太华殿,宴请众位以表感谢。”

沈家人离开之后,明德殿只剩下孟寒声和阮月两人。

他依旧牵着她,慢慢往太央宫而去。

“沈夫人的身体,怎么样了?”孟寒声问道。

阮月心中本来还在忐忑,见他这么问,面上一喜,“来得路上,小张太医给娘诊过脉,说她是多年郁结,只要解开心结,好生调养,便会慢慢康复。”

她说完,另一只手也握上来,巧笑嫣然,眸光笃定。

“我就知道侯爷……不是,我就知道陛下不会不关心爹娘的!”

“爹娘叫得这么娴熟,看来是真想给沈家当媳妇呀!”孟寒声打趣道。

阮月面色一红,举起孟寒声的手挡住眼睛,“陛下不许笑话我!”

她害羞了一会儿,放下孟寒声的手,面上多了一丝忧虑。

“陛下跟沈家,往后是不会认回关系了吗?那我以后还能叫他们爹娘吗?”

“我是我,你是你,你想叫便叫吧。”

夜,太华殿。

孟寒声让金宝安排的是一场家宴,没有很大的排场,也没有歌舞表演助兴。只有一张圆桌,满桌珍馐,共计不到十口人。

饭桌上,孟寒声并不多说话。

因为他每次说话,应答的那个人总会起身朝他行礼之后才答,搞得人兴致全无。

他本来胃口就不好,这几日又天天熬夜,更是没有食欲,简单吃了几筷子,就不想在动。

阮月坐在他旁边察言观色。

众人都是看着孟寒声,他只要一停,他们也停,饭桌上的气氛,越来越凝固。

这也许是这一家人最后一次聚在一起,阮月不希望宴会草草结束,让众人失望,便不时给孟寒声布几道他爱吃的菜,让他的碗一直都没有空下来的时候。

然而吃到一半的时候,金宝从外面进来,附身在孟寒声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死了?”

“还没有。”

“那就等死了再跟朕说。”孟寒声随意得摆了摆手,把金宝赶下去。

刚拿起筷子,就听见酒杯重重落在桌面震出一声闷响。

沈父起身,朝孟寒声微微拱手,道:“为君者,正其身,而国定矣。君仁莫不仁,君义莫不义,君正莫不正,陛下若是不能做到仁义正,只怕国祚无法绵长!”

“沈老先生这是在教朕做事?”孟寒声反问。

沈父一脸正气,推开沈如松拉住他的手,义正言辞道:“陛下莫不是听不得一句谏言?若是是如此,那便赐死草民好了,反正对您而言,人命轻贱如草!”

“感情你搁这儿是在跟我求情?”孟寒声放下筷子,好整以暇道:“那你可知要死的是谁?”

沈父不习惯孟寒声的态度,碍于他如今是陛下,才没有冲动的拿出长辈的姿态。

但越是见他草菅人命,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样,他就越是忍不下去。

“不论是谁,陛下也不该是这样漠视的态度,实在是没有为君者的仁德大度。”

孟寒声唇边勾起一抹浅笑,冷声道:“那还真是不好意思,大度这种东西,朕的确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