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夜长梦多

永安是千年古城,渤海望郡。

三百年前,中原兵戈连绵,姜氏扫灭群雄,定鼎于此。

可惜享国未及十载,便被权臣高氏取而代之,落得个二世而终的下场。

但凭着“禅让有功”,子孙后代倒是得以保全,还获封了王爵,历来颇受礼遇。

然而,热茶终归有放凉的时候。

几年前,姜氏篡逆谋立的消息忽然风闻天下,并且查出了实据,先帝震怒,下旨收夺了敕书铁券,诛灭全族。

这事当年轰动一时,街知巷闻,人人都以为姜氏从此在湮没在黄土之中了,没曾想中京竟然还有后人在世。

谢樱时将信将疑,但这种事似乎不大可能无中生有的坦诚相告。

尤其是对方眼中的凄伤,全然不像伪饰的虚情假意,甚至一望便能刺痛自己深藏在心底的伤痕,不能不为之动容。

但凄伤只在云裳眼中短短停留了一瞬,很快便隐没在轻婉的微笑间。

“亡国遗民,再也休提,能有命在已是上天眷顾,娘子是当今圣朝贵戚,更不必在意贱妾这等卑微之身。”

说着,又请她上坐。

谢樱时却没法子再将她看作寻常风尘女子,当真依着登门做客的礼数端然坐下来,一时间反而更猜不透对方邀她前来的用意。

云裳的目光早转回茶饼上,看那前后的外皮都已烤至微黄,陈色尽褪,浓郁的醇香飘逸出来,便换做一手拿竹夹,另一只手朝矮几上够。

谢樱时知道这是要什么,不动声色地轻手拿起铜闭子递过去。

云裳微怔了下,看她眼蕴诚意,也和然点点头,接在手里,把火掩小了几分,又略烤了烤,就将茶饼用白藤纸包了,放在一旁静凉。

这副不紧不慢的悠闲模样叫人瞧了着急,但此刻再开门见山的说话又怕失了气度。

谢樱时索性也不急了,见她抹净了茶釜,架在炉火上蒸烘,便故意随口问:“水分咸甜、甘苦、清浊、浓淡,天水为上,泉水次之,井水最下,天水之中又以晨起朝露为珍品,既然肯用三十年的贡酿醒器,这煮茶之水想也不会随随便便吧?”

说话间,目光早瞥向矮几后。

“娘子实在好眼力,这水看来藏也藏不住了。”

云裳掩唇叹笑,果然又捧出一只粉彩小坛:“今年天干,从春末到现下,一日不落,可怜也就集了这么一点,今晚都用了,请娘子尝一尝。”

谢樱时心下暗暗惊讶。

露水采集极为艰难,她虽然不怎么钟情煮茶,但研习医术做药引时,也会张个布兜收集。

这东西时辰早了采不到,等日出后水质又不再干净清醇,用不得了,所以每每只能熬上半宿等着,连着几晚就耐不住性子了。

这云裳居然可坚持数月如一日,此等耐性当真不是寻常人可比。

不过,若不是这样,只怕也没法子活到今日,又在那种地方熬到现下。

谢樱时起了好奇之心,揭开盖子俯近嗅了嗅,便闻到一股甘甜清新的味道,的确是露水无疑。

“果然是好水,这茶若不吃,便当真可惜了。”

云裳眼见茶釜内水汽已蒸干了,便小心翼翼地将整坛水徐徐倒进去,拿手背隔着纸试了试温凉,觉得差不多,取开掰成几块,放在石臼里研碎。

上箩筛出细末,用木杓舀出两勺放在青瓷盏中。

这时候炉上已传来微响,釜内的水也泛起微漾。

云裳趁着初沸就盛出一碗倒进青瓷盏里,拿竹筅搅拂,须臾茶汤中便泛起一层白如乳脂的饽沫。

“好茶。”

谢樱时由衷赞了一句,暗地里却不免和自己的茶艺品较高下长短。

“贱妾班门弄斧,不值娘子一赞,当初学这点茶功夫,不过是为了凑个闲趣,说起精通,还不如我那兄弟。”

谢樱时隐隐听出弦外之音,像是有备而来,点点头,顺势接过话:“似你这般风雅之人,兄弟也必然不俗。”

“哪里有什么不俗。”

云裳自嘲似的笑了笑:“那时候十六七岁的年纪,人是极聪明的,可惜是个坐不住的性子,读书不用心,总是爱玩,说话也没个正经,想想倒和那位姓秦的小郎君有几分相似。”

云山雾绕地扯了半天,这会子才刚说到正题上。

谢樱时索性不言声,就听她又叹道:“其实他第一次来,贱妾便在暗中窥看过,故意不开门相见,那晚他和娘子一同闯进来,便有些情不自禁的想留他多看一看,后来时候长了,越来越觉得他像我那兄弟,也越发的放不下想见,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可这样终究不是个法子……”

说话间,那盏茶在她手中已水.乳.交.融,上面一层层的细纹如堆雪漫漫,云卷苍穹,单只是瞧便有说不出的精致。

她将这盏调好的茶敬到谢樱时面前,等她接过去,品了一口,才伸手入怀,摸出件东西放在矮几上。

谢樱时垂眸看了下,见是她交给两个秦府小婢应付差事的那支翠翘,也果不其然真被秦烺拿来做了人情。

“贱妾曾为人妇,现在又在教坊为奴,那位秦家小郎君人是极好的,又是那般尊贵的家世,万万不可在我身上浪费光阴,消磨意志,今日请娘子来,就是为了这句话,还望将这支翠翘交还给他,以后莫再到教坊去,云裳也不会再见。”

谢樱时早猜到她要拒秦烺于千里之外,可听到最后句话却莫名刺耳,更登时想起狄烻来。

不会再见,不会再见,还真是相熟得紧,连回绝人的口吻都如出一辙。

她不自禁地有些着恼,将茶盏搁在一旁,故作为难地蹙起眉。

“他的脾气你怕还不太了然,若我去说,十有八.九惹得他更放不下,所以……这东西还是你亲自来还。”

云裳对她神情间微露的情绪恍若不见,叹气道:“贱妾也觉得该当面做个了断,可秦家小郎君眼下在狄帅那里,相见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与其这般拖延,不如及早了断,娘子莫非真不肯帮这个忙?”

谢樱时不是不肯帮,只是不想这么无缘无故的被人“使唤”,尤其连眼前这个女人都知道狄烻驻防去了哪里,而自己却一无所知,更让她心怀不忿。

况且被秦烺看中,与云裳而言是个逃出苦海的好机会,这么毅然决然的拒绝,让她不能不怀疑和狄烻有关。

然而这话不好当面说破,倒不如趁机做个交易,把狄烻的去处套问出来。

“你当真不喜欢我表兄?”谢樱时轻咳了两声,含笑看她。

“方才已说了,贱妾并非良配,只会误他,娘子也不希望自家表兄误入歧途吧?”

云裳目光坚定,看不出丝毫迟疑和不舍。

还真是片刻都耽搁不得,谢樱时暗暗打定主意。

“既是这么说,那也没法子了。其实么,我去也不是不可以,该怎么同他说,你不妨写一封书信,我连这支翠翘一同送过去,不就成了么?”

两人都是冰雪聪明的人,话点到这里,云裳自然会意:“多谢娘子成全,那就一切拜托了。”

她说着又端茶相敬,算是答应下来,忽然就听廊外有人高声叫道:“船上可是云裳么?”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去看,隔得不远江面上有只三层楼船正缓缓驶来。

最高处的露台上赫然站着一个华服玉冠的男子,正朝这边含笑招手。

谢樱时只瞧了一眼,便认出那人是先前在外祖府上见过的长乐王高昍,心下还隐隐有种微妙之感,好像这人身上还藏着什么未解之处。

她脑中打了个回旋,越瞧他眼神和动态,就越觉异样。

终于心头一凛,陡然想起洛城那间赌坊的东家!

当时他显然是易容改装,但神情姿态却总让她觉得似曾相识,如今这谜团终于豁然通畅了。

谢樱时恍然之际,也不由心生厌恶。

这人一边搭着皇甫宓,一边还上书求娶自己,想想便觉得恶心。

莫非是为了这个才特地跑到洛城去?

瞧他面相该是个城府极深的,恐怕没那么简单,该不会是要跟狄烻为难吧?

云裳似也没料到会遇见这人,眉间轻蹙了下,随即换做笑容,依礼参拜。

谢樱时也只能站起身,道了声:“见过长乐王殿下。”

“哦,谢家娘子也在?本王唐突,还望莫怪。”高昍拱了拱手,目光定在她身上,“两位原来相识,不知可也是逞夜赏景么?”

谢樱时没应声,刻意避开他目光,只听云裳道:“殿下误会了,贱妾与娘子是偶遇,方才吟一首新作的曲子,恰好被娘子听到,觉得喜欢,便过船一叙,贱妾正置茶相敬,不想扰了殿下雅兴。”

“哈哈哈,明明是本王出言搅扰,该当致歉才是。”

长乐王言语谦和,做势打了一躬,船却越靠越近。

“上次在教坊,那首琴曲当真让本王如痴如醉,无奈中途有要事,只能先走,回去之后没一刻不想着,寝食也没滋味,常言道,相请不如偶遇,不知本王今晚可否有幸再听一次云裳的雅奏?”

这是轻易不肯走的意思。

谢樱时隐觉那两道目光来来回回似乎总不离自己身上,心中越来越烦厌,况且正想打听狄烻的去处,却无端被这人搅和了,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正想着怎么不着痕迹地甩开这人,云裳又开了口:“殿下谬赞,愧不敢当,既是如此,云裳自然从命,这边抚一曲,请殿下品评。”

“不,不,今日难得好兴致,本王有意与云裳合奏一曲,谢家娘子诗书音律无所不精,正好请她当场品评,定然对你我大有启发。”

谢樱时根本没心思听他卖弄,刚想推辞,就见对方已翻手从背后摸出了洞箫。

她再想朝云裳示意已经晚了,眼见着两人铺开架势,只能憋着那口气,装作若无其事的坐到一旁。

琴声在旁边悠然响起,古朴雅致,恬淡清绝。

隔着丈许远的江水,箫音也呜呜咽咽地传来,婉转曲折,如泣如诉。

谢樱时有点惊讶这长乐王居然还真的深通音律,耳听得琴箫在耳畔回旋,心思也慢慢静了下来,只觉那一琴一箫起承转合,相接得恰到好处,但又全无响应,就像两个背道而驰的人,虽然近在咫尺,却形同陌路。

片刻之后,乐声戛然而止。

长乐王酣然大笑,连呼痛快,随即朗声道:“谢家娘子以为,我二人方才这一曲如何?”

谢樱时本来懒得搭理,但这种场合下也不好不说话,于是站起身:“殿下为尊,且技艺高超,音律上臣女自愧不如,无法品评。”

言罢,转向云裳,面色转为诚挚:“至于这琴,清新脱俗,不染铅华,果然是人曲如一,只是……伤情之处略显消沉,若能有些转圜,或许更好。”

话音未落,长乐王又是一阵大笑。

“娘子果然不凡,一语便切中要害,至于本王的洞箫,娘子不予置评,莫非是有意敷衍么?”

谢樱时不看他,垂首继续搪塞:“殿下言重,臣女肺腑之言,绝无虚假。”

“哈哈,恐怕是这点雕虫小技根本不入娘子法眼吧,也罢,本王回去定会勤加练习,假以时日还要再向娘子请教。”

说话间,人已转身而去,楼船也渐渐飘远,隐没在夜色间。

谢樱时终于松了口气,回头之际发现云裳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船消失的方向,神情木讷。

“你怎么了?”

“没什么。”云裳摇了摇头,语声滞涩,“娘子今后千万要小心这位殿下。”

作者有话要说:谢樱时:我得干件大事→_→

云裳:我是狄谢CP粉!!!

【注】本文和《江陵春正好》的故事,时间线相差百年以上。

狄家郎太帅,谢家女动心,不过,馋到嘴的就樱时一个。

谢樱时:倒是赶紧让我馋到嘴啊!

秦烺:阿沅,你就是馋人家身子而已→_→

谢樱时:(╯‵□′)╯︵┻━┻

(づ ̄3 ̄)づ谢谢小仙女1314、咖啡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