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一种相思

夜风忽起,婆娑的树影离乱了倾泻在巷中的月光,眼前也是似梦非梦般的混沌。

谢樱时目不转睛地怔怔望着这个日思夜想,从没有一刻放下的男人,恍如身处虚幻。

不管是积蓄许久的小怨气,还是凭着一股冲动就独自找来的勇气,顷刻间都烟消云散,只剩怯怯的凝望和悸悸的心动,像个犯了错,茫然不知如何是好的孩童。

似乎有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但却想不出该从哪里说起。

踌躇间,狄烻脸上的诧异悄然隐去,双眸变得如这夏夜般深邃而平静,视线慢慢移过她讷讷的小脸,转而向前平视。

巷口处高亢的叫嚣声陡然变得刺耳起来。

一群手持兵刃的人冲进巷子里,凶神恶煞地围上前来。

谢樱时原先丝毫不惧,这时候却耳根发热,挪着步子躲到他身后。

“好个贼娃子,还有帮手呢!”

“凭你有几个人,也莫要想便宜了事。”

“都闭嘴!”

为首的汉子注目打量狄烻,看出不是寻常之辈,当即喝令众人住口,冷眼抱拳:“是这娃娃无故抢夺马匹,我等才一路追来,尊驾若是识得他,还请主持公道。”

狄烻没应声,转头睨向半藏在身后的谢樱时。

那肃然中暗含质询的目光让她立刻紧张局促起来。

“我没抢,我……我就是借来用一用。”

谢樱时一脸信誓旦旦,好像生怕他误会自己明抢暗夺,因此生出嫌恶似的,情急之下咬唇紧紧抓住他的手摇晃。

“是真的,是真的!不骗你!”

她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求恳他做主的模样,却发现狄烻两道剑眉微蹙起来,望过来的目光中是她全然看不透的深沉,似乎又透着些无可奈何的味道。

“马在哪?”狄烻语声低沉问。

谢樱时怔了一下,带着几分忸怩,老老实实地回答:“刚才在桥那边我已经下马还他们了,可他们还是不依不饶……”

狄烻像是没心情听太多解释,转眸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汉子身上。

“听口音,你们是中州来的吧?既然马已经还了,也没什么损伤,事情便到此为止如何?”

“尊驾耳力不错,可抢就是抢,还害我等追了那么多路程,不管公了还是私了,总得有个说道,莫想凭几句话就揭过去,我们中州人就认这个理!”

那汉子哼声一呵,摆出一副毫不通融的架势。

狄烻也点点头,摸出钱袋掂了掂,扬手掷过去:“这些就当是租用之费吧。”

谢樱时正在奇怪他怎么屈尊跟这些人打起了商量来,就看那汉子接钱袋的手猛地向下一沉,跟着人也像肩头压了千金重担似的,“噗通”一下跪在地上。

“咦,什么妖法!”

众人骇然惊呼中,纷纷将兵刃护在身前。

跪在地上的汉子推开旁边搀扶的手,捧着钱袋颤声惊问:“你这是中州狄家的功夫,尊驾……莫非是国公府的大公子?”

狄烻负手和然淡笑:“既是乡党,可否瞧在我的面上,请各位莫再追究?”

“果然是大公子!”

众人惊喜莫名地互望了一眼,全都丢下兵刃,跪在地上大礼参拜。

谢樱时方才见狄烻露了一手功夫,也暗自惊叹。

这时见那些先前还桀骜不驯的人一个个脸上全是虔诚衷心的崇敬,仿佛看到神灵降世一般,可见狄氏在中州赖以服众绝不仅仅是爵位和战功,而是数百年来积累下的,足可令人敬仰的威望。

她出神望着眼前这个男人,蓦然觉得他远不止平日看时轩昂挺拔这么简单,那高大的身姿中还隐含着一股别样的气势,是她从来没有在任何人身上看到过的。

“请起,不知诸位乡党要往何处去?”

众人十分虔诚地将礼行足了才各自起身。

那为首的汉子上恭敬道:“不瞒大公子,我等原在南疆做贩马的营生,可那里如今盗匪横行,实在没有法子,只能变卖了东西凑些钱,预备还乡投军。”

说着上前一步,双手将那钱袋捧过头顶:“我等行事鲁莽,冲撞了大公子,这银钱万万不敢领受,若要用马,我等手上还有十来匹,如不嫌粗劣,情愿全都奉送与大公子骑用。”

“我是奉调外放,用不着许多马匹。”

狄烻伸手扶起他,将钱袋照旧推过去:“这里离中州路途尚远,多带些盘缠总没有坏处,况且你们要从军的话,也得置备些军器铠甲,一定用得着,收着吧。”

那汉子浑身一震,抬起头来眼中已含着泪光,也不再推辞,伏地连磕了几个头。

“大公子不计前嫌,我等惭愧无地,此恩此情容日后相报。”

说着抬袖在脏兮兮的脸上胡乱抹了几把,挥手招呼众人大踏步去了。

周遭寂静下来。

谢樱时还在出神,忽然发现眼前不再是狄烻的侧膀,而是他衣衫的衽口,略显宽松的前襟微敞着,隐约可见里面肌理分明的胸膛。

她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转向自己的,耳根子毫无防备地热起来,低着眸不敢抬头。

刚才情势紧急,场面也混乱,没留心穿着打扮,这时才看清他身上是件纤薄的月白大襖,秋棠色的下裳掩着衣摆,只用一条素丝大带束腰。

这分明就是江南文士隐居乡野,寄情山水时随心所欲的打扮,没曾想他竟也有这个雅好,总觉有些怪怪的,可又说不出的好看。

尤其是宽袍大袖下精干挺拔的腰身,配着刻意半散的长发,自然而然让身条显得更加颀长,还多出几分仙骨风流的味道。

相较之下,自己这身胡装打扮就莫名有些滑稽可笑。

谢樱时自感又丢了丑,踩着皂靴的脚不自禁地往袍摆下缩,抬手将唇上的胡须也扯了下来。

“你怎么在这里?”

狄烻询问的语声中没什么关切之意,甚至听不出情绪。

为他而来的话,谢樱时说不出口,可也不想说是来找秦烺,生怕被顺水推舟地带过去,这番相见又白费了。

“我……回中京,夜里睡不着,出来转转。”

她扯谎扯得面红过耳,赶紧转移话题:“真巧啊,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不是在洛城么?”

说到这里,心虚地抬起头,发现狄烻眉间又拧起了微蹙,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深刻难懂。

月光下,他的影子将她完全覆住,更让那种尴尬在审度的注视下暴露无疑。

“你们今夜在哪里歇宿?”狄烻忽然又问。

“……”

这分明就是话到这里不必多言,此刻就要将她送回去的意思。

谢樱时慌起来,忽然急中生智,不答那话,捂着肚子弯下腰去。

“怎么了?”

“我……我肚子疼,哎呦……”

她纠蹙着眉头装腔作势,咬唇吸气,真像疼得厉害的样子。

“先抬头直起身来。”

狄烻刚伸手扶住她,就听到“咕噜噜”的一声肠鸣。

夜色寂静中,那声音宛如春雷,说不出的响亮,还拐着弯串联出悠长婉转的味道。

谢樱时没想到自己的谎话会被这样戳穿,羞得眼圈都红了,若不是他在跟前,真恨不得当即逃掉。

“没用晚膳么?”狄烻的语声缓和了些。

谢樱时闷头点了点,不敢看他,有意无意地幽怨道:“好些天我都没吃什么东西了……”

虽然是实情,但这话足以让她心头暗跳,不自禁地忐忑起来,暗地里不住猜想着他会怎么回答。

“先随我来吧。”

片刻后,狄烻终于开了口,随即转身往回走。

老实说,谢樱时没料到是这种回应,但只要不是送她回去,或者推给秦烺,便暗合心意,当即像条小尾巴似的跟了上去。

转过巷尾,窄街对面就是一家客栈。

门口还站着个满面冗须的人,竟是阿骨,看到自家少主,当即快步迎上来。

“大公子,方才我听外面有动静,不知是什么来头。”

说话间自然也早看见了跟在身后的谢樱时,目光更是直直地发愣,像是不明白大公子外出闲走,怎么还会撞上这小娘子。

莫非两人说好了的?

可不是么,这时辰,这地界,显然不可能是巧遇,再想想五月节少主在外面呆了一整天,回来时衣衫尽湿,足见难分难舍,一别堪堪二十日不见,这小娘子便耐不住了,竟千里遥远地追来,果然是情深意重。

“你去说一声,让灶下预备些饭菜来。”狄烻吩咐了一句,径直走进客栈。

谢樱时赶忙跟上去,只剩背后嘴上答应,兀自还在探头好奇张望的阿骨。

来到二层,狄烻推开通廊最里面的那间房,闪身将她让进去,掌了灯,朝桌旁的座椅示意,便走到窗边,负手望着外面。

这种默然无语的安静让谢樱时更加无措,甚至有些坐立不得,更加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就这么尴尬的静默了一会,就有仆厮端了饭菜进来。

谢樱时的确腹中空空,却仍然没什么食欲,但不想拂他的意,索性便坐下来,一边闷头心不在焉地扒拉着米粒,一边偷眼暗觑他。

“吃完就睡吧,明早送你回去。”

那颀长的背影翩然一转,走向门口。

怎么能这样就走?

谢樱时急起来,随手丢下筷子,起身追上去,双臂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身。

作者有话要说:阿骨:现在叫少主夫人早不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