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雨约云期

傍晚,风莫名其妙的停了。

山脊上那抹深沉的金色弧光眼见着消残下去,越来越淡。

营中的灯火次第亮起来,重重帐幕影影幢幢,几个皮裘风帽的人被送出辕门的背影渐渐模糊不清。

狄烻默然伫立片刻,倏尔听到身后瓷盏相碰的轻声。

“苟利社稷安危,无论离间、策反还是封赏、招抚,都无不可,但沙戎狼种毕竟没有仁义可言,狄经略真就信得过他们?”

“秦相有所不知,沙戎八部表面上声势浩大,内里却不是铁板一块。”

狄烻转身,走回厅中:“自从朱邪天心掌领了单于之位后,便骄狂自大,恣意欺压其他各部,尤以拔骨野部受害最深。”

秦宗业“哦”声眼眸微亮,朝身边的交椅比手:“愿闻其详。”

“拔骨野部原有部众过万,前代曾受封日逐王,只因和朱邪部争夺单于之位,狼主遇袭身死,头颅竟被割下做成酒碗,至今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

“这么说来,他们跟朱邪天心应该是不共戴天的仇怨。”

“不错。”狄烻在邻座上坐下,目光炯炯,“与其处处提防,不如以戎制戎,事在人为,扫灭朱邪部,永绝沙戎之患,狄某以为这是最好的法子。”

“的确是上策。”

秦宗业捋着颌下的长须,双眸微亮,望他又问:“可即便剿灭了朱邪部,后面必然还有继起之人,所谓‘永绝沙戎之患’,莫非将军已有万全之策?”

看得出,这是故意考教的意思。

狄烻不紧不慢的重又起身,转向背后硕大的时局图上,在一条蜿蜒漫长的水道上指了指。

“万全不敢说,但朱邪部一灭,沙戎诸部势必瓦解,朝廷可以封赏招抚,让他们流散迁至潢水一线,对岸数千里设堡分割监视,南面还有崇山峻岭可作屏障,如此一来……”

“如此一来,别说南下骚扰,就是想到边墙走一趟,也没那么容易了。咱们还可以潢水一带设几处榷场,互市贸易,让他们朝夕离不得,又互生隔阂猜疑,便难以再抱团壮大。”

秦宗业仰面笑罢,满面赞许的望向狄烻:“狄经略不愧当世人杰,不但能驰骋疆场,难得还有这般透彻精明的见解,中州狄氏果然名不虚传。”

“秦相谬赞,狄某惭愧。”

“不必客气,老夫还要多谢你呢。来洛城之前那些日子,家里两个少不更事的娃娃真是多蒙狄经略照拂了。”

他忽然说起私话来,让狄烻微觉诧异,淡然抱拳一拱:“些许小事,不敢当秦相一个‘谢’字。”

秦宗业微笑招手,示意他坐着说话:“正事就到这里,闲话几句,犬子自幼性子顽劣,在家读书不勤,出外便惹是生非,这不必说,谢家的樱娘却是本性纯良的孩子,只是从前受了些苦,又年少识浅,未免有些任性,偶尔还会恣意胡来,狄经略宽宏雅量,自然不会同小儿辈认真。”

表面上是代人致歉,暗地里却别有所指似的,更明显着意在谢樱时身上。

“秦相言重了。”狄烻微唇角微微一挑,这次只坐在下首的椅子上。

“狄经略是知情识理的人,原不需老夫饶舌,但既然话到了这里,索性便多说两句。”

秦宗业脸上的笑意不知何时已悄然隐去:“眼下国家正是多事之秋,能堪大任者却少之又少,狄经略是社稷依赖之身,无论公事私事,都须谨言慎行,千万莫要留下由头,授人以柄,老夫肺腑之言,还望狄经略体察。”

如果说刚才是旁敲侧击,现下就算半明半隐的提点了。

狄烻也全然正色起来:“秦相放心,狄某虽是一介武夫,却也不至糊涂,况且自幼得皇甫老令公恩养教导,就算只瞧在他老人家面上,也知道该有个分寸。”

见他话里已然深悉其意,秦宗业点点头,面色和缓下来:“这便最好了,北御沙戎,不可一日无狄经略,军需粮草用度的事,老夫虽不常在朝中,也必会鼎力相助,尽可能让我边关将士无后顾之忧。”

他说着便不再多留,起身告辞,狄烻依礼一直送出营外。

夜幕沉沉笼下,风势又起,卷撩着旗幡扑棱有声。

“大公子,该回营歇息了。”阿骨走近,将一件外氅披上他肩头。

狄烻回神,发现不知不觉又愣了半晌。

“明日,是五月节吧?”

阿骨不由一怔,暗忖自家少主人除了父母寿诞外,从不关注什么年节时令,连自己的生辰也绝少想到,今日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他心下奇怪,还应道:“正是,明日五月节,大公子可有安排?我去办。”

“没什么……今年好歹有糯米了,吩咐下去,多包些粽子,让将士们好好过个节。”

言罢,拂身而去,径直走回营中主帐。

到架子前看了看,有意无意抽出一本《朱子家训》,又拿了本空册子,坐到长案后,研墨提笔,在册子上写起来。

貌似抄录,但只是任由书摊在那里,根本没去看一眼。

但手上却没有丝毫停顿,显然那家训中的内容早已烂熟于胸。

像是许久没这么静心做过一件事,他双眸澄澈,俨然已经沉浸其中,可拿笔的手却越来越用力,仿佛捏攥的不是笔,而是篆刀,一笔一画都像在制版刻印。

这种写法,字难免便有些走样。

他没有停手,一直就这么写着,到后来反反复复就那几句——守我之分者,礼也;听我之命者,天也。人能如是,天必相之。

蓦然间,那支笔终于吃不住劲,“喀”的一声断成两截。

他怔了下,微蹙的眉和眼中那一丝戾色霎时间都归于平静,鼻中轻叹,搁手起身,走过去负手站在窗边。

月还未尽,不知是什么时辰。

风却清新,仿佛能平息心中的浮躁。

狄烻索性就这么站着,一动不动,直到东方渐渐泛起浅白。

然而那丝躁动并没有平息,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五月节,军中难得休憩,没有军号兆晨。

他索性也不出声叫,整一整衣袍,自己出去牵了马,悄悄出营。

一路向东,远远望见洛城,再折转向南。

天早已大亮,红日高升,万里无云,还真是个好天气。

一盏茶的工夫,他策马奔上山崖。

垂眸俯望,坡下的谷地间是绿海般的草场,数不清的马儿散布其间。

而在近处,一个纤柔婀娜的人影正坐在略显粗陋的草棚里,身上的衣裙是丁香茉莉般的淡紫色。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小仙女们一路的支持,不知不觉已经写近十万字了,下一章入V(星期天开始倒V),V后日更走起拿小红花。

虽然手速很慢,但会真诚对待每一个章节,也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你们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鼓励和动力,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