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浓李粉艳

“衣服上沾了招引毒物的药,还不快脱下来。”

狄烻微带着喝令的口吻,说话间早将自己的外氅褪下。

谢樱时当即醒悟,也顾不上矜持了,学着样慌不迭地把上衣外裙都解了,扬手甩得远远的。

她跟着狄烻跃上对面几丈高的大树,余光俯见刚刚脱下的衣裙瞬间就被毒虫扯碎,但汹涌的黑潮并未停滞,反而履着树干穷追不舍,像无论如何都要将两人吞没。

谢樱时头皮发麻,心惊肉跳,不用他提点,自己在半空里就把绣鞋罗袜也都脱了,却仍不见毒虫有丝毫止步的意思。

刚才那药水也不知浸透了几层衫裙,但总不成连贴身的里衣都不要了吧?

她红着耳根子瞥向一旁,狄烻目不斜视地凝着前方,稍稍堕后半步护在身侧,根本没关注她。

谢樱时怕被瞧出窘迫,赶紧别开目光,心里没了主意,忽然觉得一片温热从肩头笼下来,大半个身子都被裹住了。

她诧异地抬头又看过去。

狄烻的衬袍已不见了,只剩贴身素白的中单,月光透过参差的枝叶洒在他的侧脸上,抹去了冷硬的棱角,显得朦胧而柔和。

她下意识把披在肩头的袍子往身前拢了拢,面红耳热地暗暗把里衣解下,悄悄往后一丢,赶忙把他的衣衫裹紧,也不敢回头看,只顾拼命往前赶。

身后瘆人的窸窣声果然渐渐远了,虫群终于没再追上来。

奔出那片林子,谢樱时松了口气,好半晌才缓过劲来,生平头一遭品尝到劫后余生之感。

“走吧。”

狄烻等她喘匀了那口气,淡淡地丢下一句话,便转过身。

这般说走就走,也不宽慰人两句,让谢樱时有点不乐意,追上几步怨声道:“你该不是这样就生气了吧?我又没在江湖上行走过,哪晓得他们这等阴险无耻。再说,除掉他们多少也有我的功劳,总能将功补过了吧?”

狄烻没理会她,只顾朝前走。

谢樱时光着脚踩在草地上极不舒服,一步一挪地跟在后面,望着他隐在树影中沉峻下来的背影,撅唇一哼:“好了,再多谢你又救我一次,总可以了吧?”

正说话间,狄烻蓦然停住脚步,她没留神,差点一头撞上去,赶忙退开半步,抬眼迎上他看不出丝毫情绪的双眸。

“说完了?能走了吧。”

“……”

这人究竟是什么脾气,居然这等油盐不进。

“我走不得。”

谢樱时别开头哼了一声,故意把光溜溜的脚伸过去晃了晃。

“鞋子都没了,叫我怎么走法,你瞧瞧,就这几步脚底都磨破了。”

狄烻目光垂向那只粉莹玉润的纤足,除了些许泥污外,半点伤痕也没有。

他唇角似有若无地撩了下,目光上移,看着那张任性中透着狡黠的小脸,忽然竟有种无可奈何之感。

对方似乎也算准了他这份无奈,继续得寸进尺:“车和马都没了,这荒郊野外也没出寻去,要不,烦请大公子背我一程?”

“……”

好歹也是个名门闺秀,居然如此没有规矩分寸,这等话都说得出口。

狄烻眉间轻蹙,唇角却掠起一丝叹笑:“那就等等再走吧。”

说着,就转向溪水边茂盛的草丛。

怎么,还真的生气了?

谢樱时并不觉得自己过分,反而愈发觉得这人无趣,一本正经连个玩笑都开不得。

她索性也不开口了,闷声看着他走到溪水边,背对着自己折了一大把长长的蒲草。

这倒是有点出乎意料。

她心里的不屑转为好奇,眼瞧着对方手里摆弄着蒲草,却看不出在做什么,但又不好拉下脸凑过去看,只得揣着满腹疑惑站在原地等,不时探过头去偷瞄。

似乎也没过多久,狄烻便走回来,把手里的东西往面前一递:“先拿这个将就一下吧。”

谢樱时下意识地接过来,才发现是双软蒲鞋,还带着新草淡淡的清新味道。

.

再往西北走十余里,山川风貌就陡然变了样。

没有了良田沃野,草木也稀疏难见,满目尽是无边无垠的黄土碎石。

然而,大地苍茫间却有一座百丈孤峰巍然矗立。

山阳一面巨岩丛生,形势险峻,背阴处却飞瀑流水,景致绝佳,突兀中别有一番阴阳相生相融的独特韵味。

谢樱时枯坐在阙台上的八角凉亭中,无精打采地垂望着四野八荒间杳无人烟的景象,那颗心也和身下冷硬的石凳一样冰凉。

脚步声由远而近,有仆厮快步走过来,近前躬身:“奴婢回禀过了,夫人还是不见……”

谢樱时像早有预料,连头也没抬,但脸上仍难掩失望,眼眶立时便红了。

那仆厮瞧着不忍,赶忙宽慰:“娘子休要多心,夫人这两日歇总睡不着,心绪也……不大好,兴许过两日……”

再多说下去似乎也觉有点自欺欺人的味道,叹口气,招呼身后捧托盘的人过来。

“这是夫人特意吩咐,叫奴婢预备的衣裳,娘子快去内堂换上吧,山上风大,莫要着了凉。”

这种话一听就知道真假。

谢樱时怔怔朝托盘上的衣裙瞥了一眼,唇角微扯了下,摇头道声“不必”,便站起身。

“娘子!”

她听而不闻,自顾自地出了凉亭,步子拖曳地沿石阶往下走。

清晨的山风果然很大,身上的袍子怎么遮掩也挡不住,寒气顺着领口、袖筒的缝隙钻进去,在身上四处游蹿。

她那颗心是木的,觉不出有多冷,只是左边腰肋处隐隐作痛。

那是许多年前,她还不过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日父母又惊天动地的争执起来。

红了眼的皇甫甯拔出陪嫁的宝剑,不顾一切地刺向谢东楼。

她懵懂无知,竟然只顾扑上去挡在父亲身前,尽管母亲中途变招,剑尖仍旧划伤了她的左肋。

当时母亲痛惜哀怨的眼神,至今历历在目。

从那天起,母亲依旧悉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但却几乎不再同她说话,直到离家消失不见。

后来她终于知晓父母反目的根由,也懂得了母亲的恨意该有多深,但一切已无可挽回。

但她还是不懂,为何过了这么多年,母亲还是不肯原谅她幼时的无知,仍旧绝决不肯相见。

不知不觉,已经走出了这座山顶别院的正门。

刺目的阳光没遮没拦地倾泻下来,映得眼前一片恍惚。

谢樱时抬手挡在额前,望见狄烻负手立在石坊下,旁边还有仆厮牵着两匹马候在那里。

那两匹马让她心口又锥刺似的一痛,木讷讷地走过去。

狄烻见她垂耷着脑袋从山门里出来,身上披着他的衬袍,脚上也还是那双草鞋,脚趾染了些泥污,阳光下依旧白得耀眼。

她眼眶红红的,似乎还带着泪痕,神情恹恹,没精打采,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往常那副刁蛮任性的劲头全都不见了。

广陵谢家的名望在大夏无人能及,但永昌侯夫妇龃龉不合的轶事也是人尽皆知。

外人不知内情,自然想不到其中的复杂,亲生母亲居然将女儿拒之门外,连面也不肯见。

他这时想不出什么劝慰的话,比手让旁边的仆厮自去复命,回头语声和缓道:“离这不远有个市镇,先去那里换身衣裳吧。”

“不。”

谢樱时抬眸,有点可怜巴巴地望着他:“送我回中京……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