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故技重施

时隔八年,皇甫家的院落格局并没多大变化。

谢樱时走得还算轻车熟路,很快就到了内苑的水阁。

那里是外祖闲暇时读书的地方,极少让外客进出。

谢樱时正寻思怎么溜过去看看,先前那名家院刚好出门瞧见。

“娘子怎的自己过来了?方才主人又请了位要紧的客人相见,娘子若等不得,老奴再去禀报一声?”

“我无妨,不过……到底是什么要紧的客人?”

没等那家院开口回答,就被水阁内熟悉而又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是谁在外面吵闹?”

那家院赶忙响亮地应道:“回主人话,是谢家大娘子拜见。”

“是阿沅么?快,快叫她进来!”

阁内的声音陡然惊喜难抑似的发颤起来。

这下子躲也躲不过了,看那家院推开门,谢樱时只能心怀别扭地走了进去。

阁子里两面窗都开着,但也难言敞亮。

皇甫尚明端坐在中堂下,腰板依旧笔直,面容却已老态毕现,眼褶和白发间尽显英雄迟暮的颓然。

见到八年未见的外孙女,老人有一霎的怔迟,望着出落成娇艳少女的谢樱时,眼中神采盈盈,又含着难掩的愧疚。

谢樱时虽然对旧事无法释怀,可看到那张和从前一样慈蔼的脸,不知怎么的就心软了,上前盈盈拜倒,红着眼眶叫了声“阿翁”。

“好,好,来了就好。”

皇甫尚明也目中含泪,连连颔首,扶起她打量,多年来的隔阂仿佛一扫而清。

忽而醒觉边上有人,有些失态,正了正身,冲下首微笑:“偈奴,还记得阿沅么?从前大娘抱她回家,你还见过的。”

没待对方回答,又拉着谢樱时:“小丫头怕是早忘了,这是狄家大郎,你小时候顽皮,还总挑人家练功的时候过去捣乱。”

这话谢樱时大半没入耳,只着意听到“狄家大郎”,脑中不自禁地开始将这四个字和皇甫宓背叛的未婚夫连在一起。

原来他就是那只“绿毛龟”……

她唇角抽颤了下,勉强绷着笑意望过去,刚要自居晚辈行礼,坐在对面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深凛的目光只在她脸上略停了一下便即挪开,像根本没见过她似的。

“令公多时未见谢家大娘子,偈奴便不打扰了,稍时再来拜见。”

“哎,且慢。”

皇甫尚明赶忙叫住,面色一正,和然对谢樱时道:“阿翁这里还有些要紧事处置,你且去前面歇着,等吃了筵再过来,阿翁有好些话要跟你说。”

谢樱时已经解开了心头的谜团,但想起刚才皇甫宓看长乐王时那副恨不得化在对方怀里的样,忽然对这位狄家大公子愈发同情,也更加好奇两人究竟要说什么。

然而这时候留下来毕竟不合时宜,于是依礼告退,转身之际还在狄烻挺拔的身条和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偷瞄了两眼。

等她推门出去,皇甫尚明脸上的笑容也随即淡落,向后一靠,闭目长叹。

“令公寿辰大喜之日,之前那话原不该提,但偈奴自认并非良配,况且眼下边关战事正是紧要关头,私事无暇顾忌,深恐误了三娘子终身……”

“你不必说了,若能得你为婿,老夫此生还有何求,可惜宓娘她……没有这个福气配你。”

寿宴在傍晚开始。

正堂前后两进院子摆了不下百席,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谢樱时向来不喜欢这种假模假式的场合,加上座间又有几张讨人厌的脸,让她极不自在。

好在席到半截就有仆婢来传话,她起身跟去后进的小厅,皇甫尚明已经坐在那里饮茶了。

老人八年未见她,说不完的旧话别情,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夜深时分,仍意犹未尽。

“既然来了,便先不忙回去,多在这里住几日吧。”

谢樱时一想到和那对母女外加皇甫宓呆在同一处屋檐下,就觉得膈应,脑中转了下念头,笑盈盈的俏脸露出为难之色。

“阿翁,我这次还想趁机去瞧瞧娘亲,要不……要不等回来我再多陪你老几日?”

皇甫尚明脸上闪过一丝失望,带着不满道:“阿翁还不知道你这丫头,走了还会回来么?”

叹口气,又现出慈蔼的笑:“罢了,难得你有这份孝心,左右离得也不甚远,就去瞧瞧吧,正好狄家郎君明日也要走,就让他捎你一程好了。”

谢樱时不由一愣:“阿翁,我又不是小孩子家家了,哪还要人照看?其实也就大半日的路程,早些动身,天黑前也就到了。再说身边还有陪侍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就不必烦劳人家了吧。”

“傻丫头,你知道什么?”

皇甫尚明含笑轻责,不由分说:“这里比不得中京,再向北百十里就是边镇,中间地广人稀,多得是险恶之处,若没个妥善的人护送,凭你能到得了么?就这么定了,不然便不许你去。”

谢樱时走出小厅时有些郁闷。

她虽然不怕那个姓狄的揭老底,但毕竟尴尬,不想再有什么瓜葛,更别说相伴同行了。

思来想去,既然说服不了外祖,就只能在他身上下下功夫,说不定还有转机。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想到了便会去做,绝不拖泥带水,当下拉了个小婢旁敲侧击地问了大概,便径自循路过去。

兜了个圈子到东厢,隔着院墙望见二层阁楼上亮着灯,但不敢确定是不是。

斜侧连着后苑的月洞门忽然闪出一道人影,瞧身形衣着竟是皇甫宓。

她脚下走得挺急,像已经耐不住性子似的,隔着老远都能隐约嗅到那股浓重的胭脂味。

半夜里还打扮成这样,要去找谁不言自明。

谢樱时双眸一亮,侧身避了避,等她走过去便悄无声息地随在后面。

不过,她并没有等着皇甫宓进去找狄烻,自己暗中看戏的打算。

一路跟,一路在肚里琢磨好计策,等进了院子,蓦然瞥见左近草地上竖着一架秋千,登时计上心来,抬手拔去头上的簪花金钗,垂瀑般的长发随即倾泻而下。

听闻父亲答应狄烻退婚的事,皇甫宓气了半天,寿宴上几乎没怎么动筷子,之前憋不住还在房里摔砸了几样东西。

凭她的容貌,整个中京也没几个比得上的,换作哪个男人不是心花怒放,恨不得立时拜堂成亲。

偏偏那个狄烻对她这如花似玉的未婚妻视若无物,而父亲居然也帮着这个外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再加上高昍今天对自己爱答不理,反而关注起谢樱时的怪异态度,更叫她心生忐忑。

能不能顺利嫁入长乐王府还是未知之数,和狄家的婚事绝不能说退就退,以免将来落个两头成空。

况且她早习惯了男人在面前俯首帖耳,心甘情愿的专供驱使的模样,凭什么只有他狄烻像块捂不热的铁石,半点不懂风情?

难不成他身上暗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一想到这里,皇甫宓就更坐不住了,今夜说什么也要弄个清清楚楚。

夜色浓沉,弯月挂在檐角上,清冷迷魅。

阁楼窗内朦胧的灯光成了唯一的暖色,莫名有种难以言说的诱.惑。

皇甫宓心头不由暗生期待,仔细整了整发鬓衣饰,走上石阶,眼梢却瞥见有东西异样地一闪。

她吃了一吓,站住脚看向身后。

除了几根暗漆漆的廊柱和随风婆娑的树影外,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她只道先前眼花瞧错了,刚松了口气,一道灰白的人影就从面前横掠了过去,随即隐没不见。

这次看得清清楚楚,绝无虚假,昏暗中还飘出几声阴凄凄的嘻笑。

皇甫宓紧缩着身子四下张望,那道人影没再出现,“嘻嘻”的阴笑仍在耳畔萦绕不绝,竟听不出是从哪里发出的。

未几,笑声戛然而止,略静了一瞬,便传来低低的吟唱,歌喉婉转清越,但此刻听来却叫人毛骨悚然。

皇甫宓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循声望去,院子中央那片草地上赫然有个长发披散,背影婀娜的女子在秋千上悠然轻荡,娇媚的浅吟低唱绞缠进吱嘎的涩响中,磨骨抽髓似的瘆人。

“鬼啊——”

皇甫宓转身便逃,慌乱中差点撞上廊柱,头鬓也散了,狼狈爬起来,没命似的逃进背后那道月洞门。

谢樱时朝那边翻了个幸灾乐祸的白眼,听到对面的开门声,回头得意洋洋地挑起唇角。

“怎么样,替你把她打发了。”

男人跨过门槛,室内的灯光照不及,只将他的身形映起一层暖晕的轮廓,正面没在清冷的夜色中,比白日里瞧时更显得沉峻。

也更让人捉摸不透。

“你练这身功夫就只为了吓人?”

狄烻站在几层高的台阶上,俯视着对面那个还肆无忌惮荡着秋千的少女,口气疏淡,目光中的审视却又浓重起来。

“我就爱吓人怎么了,又没害过谁,难不成还去行侠仗义啊?”

谢樱时挑衅似的扬起下颌,毫无惧色地撩眼看他。

她脱去了罩衣,一身素淡的轻薄衫子,长裙随着秋千的起落飞扬,散发飘逸出渗入肌骨的清新自然。

这样子倒是比她浓妆艳抹从城头上跳下来的样子好看得多,但如此大胆不知分寸的女子还真是见所未见。

狄烻审视的意味更深,但也无意对她说教,略点了下头:“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他丝毫没有叙谈的意思,还下了逐客令,让谢樱时有点意外,话还没说,怎么能让他走了?

她跳下秋千,当即叫住:“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