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迟了些,但?月亮总归还是出来了。
漫天缭乱的星像是寻见了主心骨,一下子显得?错落有致起来。
夜风不再劲烈,却也难言轻柔,吹动?窗扇的响声与?外面的更鼓交缠在?一起,已有些分扯不清。
养心殿前点着好几排风灯,萧曼就在?场心处专心致志地?“作画”。
夜色凄迷下,那具上了年头的焦黑干尸在?摇曳的烛火中莫名透出几许寒气森森的锋芒来,越瞧越是瘆人。
那些官员们再看?萧曼的眼神都才一开始的轻视鄙夷,变成了惧怕。
连这种东西都能细细抚摸的人,难道不比恶鬼还可怕?
萧曼自然不会去在?意这些,她专注地?将人像画完,看?着画上年轻俊逸的人,仔细瞧,眉宇间那几分英气确实与?秦恪同出一辙,瞧来应该是太子无疑了。
她轻轻吹干画纸上的墨迹,双手将画交给一旁的父亲。
萧用霖看?了一眼,冲她颔首轻道:“你也别走开,就在?这儿,等会儿还有更重要的事?要你干。”
萧曼点点头,恭敬肃立在?旁。
可能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结果?,所以这张画像并没引起多大的哗然,反倒是许多人都在?明指暗示她曾见过太子从前留在?宫中的画像……
这些人的发难也是预料之?中,她默不作声,全然不搭理,只顾垂眼盯着脚下的金砖。
不多时,便有人高声道:“不是说有个法子叫滴骨认亲么?既然说着是太子殿下的尸骨,那么太孙殿下的血要是能融进这骨里?不就成了?”
“呵呵,谁能证明这尸骨就是太子殿下的?难不成也要陛下也来一个滴骨认亲么?”
这句话让场间顷刻就变得?一片静默。
谁敢让天子“滴骨认亲”?这怕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长了。
养心殿的门在?这时竟然开了,白雾缭绕中,曹掌印一甩拂尘,当先走在?前头,后面就看?四个内侍抬着乘舆缓步也走了出来,恍如天帝出行。
赭黄色的纱幔遮住了坐在?乘舆上的皇帝,乘舆到了场心便停了下来,但?仍是落在?那四人的肩上,并没有落地?。
曹掌印近前,隔着纱幔不停点头,不一会儿,就看?他走上前,对萧曼说道:“萧验官,还愣着做什么,陛下都来了。”
在?场的人皆是一愣,也包括萧曼自己。
这是她想的那个意思么?
她抬眸看?向曹掌印,抿了抿唇,低声询问:“是滴骨认亲么?”
曹掌印一笑:“可不就是么,若不然陛下来做什么?可还需要皇后娘娘也一同?”
“不用,不用!”萧曼连连摆手。
“那快些备上东西随咱家来。”曹掌印手上拂尘轻轻一拂,搭在?臂弯处。
她点点头,当下便点了三炷香,对着那尸骨拜了两拜,然后提刀将股骨一段上焦干的皮肉划开,露出里?面森森的白骨。
两名内侍一人一边抬着那黑漆匣子,跟在?萧曼身边也来到了乘舆前。
“请陛下抬手。”
在?纱幔旁轻轻唤了一声,不多时,皇帝真就从里?面将手伸了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拿着已经在?灯烛上烤过的银针,小心翼翼地?托着皇帝的手,在?他的无名指上刺入,但?但?没有多深便立即拔出。
随着那轻轻地?一提,血便冒了出来,豆大的一点,颜色竟是暗青泛紫的。
滴骨认亲的法子她也不是第一次用,从前都是得?心应手,现下瞧着着这手上沁出的血滴,只觉有些触目惊心,手竟不自禁地?开始发抖。
不知?怎的,她竟下意识朝秦恪那边看?了一眼,他亦是双眉紧蹙。
挤出那血,血珠子滴落在?白骨上,很快就没入骨中。
场间没人再敢说一个字,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曼冲抬着黑漆匣子的两名内侍点点头,那二人便跟着她又转向秦恪。
“太孙殿下请抬手。”
她垂着眼没再去看?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秦恪二话不说便将手伸到她面前,萧曼也托着他的手在?无名指上扎了一针,挤出血来滴在?白骨上。
同皇帝的一样,他滴落的血也很快融入骨中。
这时,就听曹掌印高声跪地?道:“恭喜陛下寻得?太孙殿下!”
紧跟着,在?场的大小官员也全都有模有样地?高声贺道:“恭喜陛下寻得?太孙殿下——”
·
自那日之?后,萧曼就没有再见过秦恪。
想想也是,他如今是皇太孙高憬,住在?慈庆宫,再也不是住在?隔壁小院的书生?秦恪。
如今走到这一步,该是他运筹帷幄的结果?吧,那么接下来他又会如何?
萧曼不愿再去揣摩他的心思,毕竟在?宫中他需要扎稳根。
而自己也就正如皇帝敲打的一样,她顶了天也只能在?大理寺继续当仵作。
虽说她原本也没有要和秦恪继续在?一起的心思,可这样被皇帝重重打一巴掌,心头说不难受也是假的。
伫立在?原地?,目光迤迤地?瞥向窗外,天依旧晴好,碧空如洗,云却似静了,再也兴不起波澜,更挡不住那炽烈耀目的日头。
慢慢下了阁楼,心跳和着步子颤动?,找不到一寸平静的地?方。
不知?不觉间,她便来到了湖边。
似乎只有一个人呆在?这里?,才不会时时刻刻都要提醒自己“强颜欢笑”。
她得?撑住了这口气,无论如何不能松懈,只是不知?道再这么揪心揪肺下去,自己究竟还能支持多久。
萧曼轻吁了一声,不自禁地?瞥眼往湖面望去,那里?居然有一艘小舟,薄纱垂覆,里?面并排坐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高慎颔首拊掌,依稀可见笑得?畅然。
二柱那孩子却低着眼,闷声不语,似乎仍在?愁眉恍惚。
自从秦恪进宫之?后,这孩子便没再有过笑脸,天天挂在?嘴边的就是什么时候才能见状元公?。
这般念情着实叫人安慰。
可孩子毕竟年纪小,并不知?道状元公?已经再也不会回来了。
只是高慎为何会在?这里?出现,还将二柱那孩子“骗”了过去,他究竟想做什么?
她看?到高慎微微朝那孩子俯近,二柱也仰头回望过去,不知?在?说什么,尽管知?道高慎一定不会对这个孩子做什么,但?这时仍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她隐隐生?出一股不祥之?感,也不是数九寒冬,身上竟阵阵发凉。
果?然,那小舟很快便朝她这边划了过来,二柱那孩子老远就看?到了她,这会子正对着她拼命挥手。
萧曼本就不愿见高慎,可二柱在?他手上,她也不好真转身就走,只能咬牙强忍着不适,站在?原地?等着他们过来。
高慎抬手撩开纱幔,冲她温然笑道:“萧娘子。”
“民?女?见过赵王世子殿下。”萧曼依着规矩行礼之?后,便像跟木头似的杵在?那里?,只盼他将二柱快些带过来。
这冷冰冰的态度让高慎眉间紧了一下。
除了那秦恪之?外,谁见了他不是恭恭敬敬一副笑脸,要说她自以为有人撑腰,便敢如此放肆,似乎又不大像,难道是算准了自己不会拿她怎么样,就有恃无恐起来了?
等小舟停稳了,他并没下来,而是让人将萧曼给“请”了上来,同时也让人将二柱送了回去。
他唇角挑着,伸手从旁边拿过一只红漆木匣,放在?茶案上。
“也没什么要紧事?,这里?有件东西,萧家娘子收着吧。”
他“送”东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萧曼脑袋有些抽痛,实在?没心情受这些不明不白的“礼”,况且也不愿去想他是什么用意,当下直接推辞道:“多承赵王世子殿下厚赠,但?民?女?寸功未立,实在?不敢领受,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其实我从前就十分仰慕萧娘子的那一手摸骨画相的神技,只可惜总是无缘相识。”
高慎见她一脸戒备的样子,语声又放柔了两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