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抱着萧曼,将她送回萧府。
秦恪望着她阖目倚在自己怀中的样?子,和淡安详,脸上兀自还残着未退的红晕,眉间似还带着一丝几不可见?的颦蹙,两片唇抿翘出别样?的风情。
他似是有些不舍就?这么走了,又抬手在她颊上抚蹭,直到那片红完全退去,只余海棠般淡淡的粉润才起身。
“睡吧,醒来就?好了。”
秦恪轻声低语,像是怕惊了她的好梦,拂弄着袍上皱起的微褶走过?去,推门之际,面色已恢复了惯常的冷漠。
正候在外头的老管事倒是吓了一跳,赶忙上前?低声道:“状元公,上回娘子从大理寺带回来的虫……死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儿,毕竟一山容不得二虎,尤其有只还是纸糊的。
“无妨,这事儿也算是暂时过?去了,但也得千万小心着些,现下萧家已经入了别人的眼?,怕是很?难从别人的眼?里?拔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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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廊寂静。
靠外的窗都大敞着,牖扇整齐如一的左右开立,僵直的连成一溜,延向对?面深处。
不知不觉,云又笼遮了上来。
天光浅浅地蒙起一层灰,徒然瞧着炽烈,离人却?显得那么远,觉不出多少暖意来。
萧曼是从恶梦中惊醒的。
依然还是从前?的那个梦,梦里?的皇帝依旧瞧不见?脸。
她蜷缩着抱膝坐在床里?边,自从秦恪说了那句“以江山为聘”的话之后,再加上年纪也差不多,所?以就?想当然地觉得他就?是梦里?的那个皇帝。
现下再想想,才发觉这一切太过?离谱。
梦里?的皇帝是谋逆登基的,如果?是秦恪的话,完全用不着,他名正言顺,只要皇帝高兴,一道诏书便成了。
但是赵王世子高慎不同,他与皇位之间还隔着一个做赵王的亲爹。
再者,说句偏心的话,哪怕他们并不像如今这般相交,秦恪也不会对?萧家赶尽杀绝,况且他有洁癖,更不会接受别人用女人来换东西这种事。
但是高慎却?不一样?,他拜鲜家的叛徒为师,自然也会视鲜家人为眼?中钉,骆忆川拿自己去换他骆家的前?途性命,更是说得通。
可就?算是这样?,萧曼也没觉自己那颗心落了下来,反倒是悬得更高了。
梦里?有两个人一直都未出现过?,一个是义?兄秋子钦一个便是秦恪。
现下义?兄已经被害,那么秦恪呢?
梦中的他……是不是很?早就?不在了?
高慎的帝命若是天注定的话,秦恪会不会就?……萧家到最后会不会还是逃不出梦中的那般结果??
她不愿意将那个“死”字用在他身上,好不容易见?了血色的脸,一下子就?变得煞白。
原以为有了梦的预兆,她能扭转乾坤,活得逍遥自在,可到头来却?还是竹篮打水空欢喜一场。
要认命么?
她不愿!
心中涌起一股冲动,她想要立刻提醒秦恪,千万小心高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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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更尽头,夜已到了最沉最静的时候。
万籁俱寂,正该是好梦尤香之时,诏狱却?比往常更忙碌。
护卫呵腰打躬比了比手,当先在前?引路。
那巷子窄得很?,容不得两人并肩,只能一前?一后地走,头顶也甚是低矮,伸手便可触及,瞧着便愈发显得狭长,几盏壁灯隔得远远的,深处便是一片幽暗,恍如地宫甬道。
终于走到尽头,转过?拐角,碗口粗的铁栏便生硬地戳入眼?中。
牢门旁没有值守的锦衣卫,而是两排身着褐衫,头戴三山帽的东厂番役,见?他来便齐刷刷地呵腰行礼。
秦恪隐约看到里?头的人横锁在木枷上,没见?有什?么活气儿,不知是昏死了还是怎么的。
他也无心在这里?瞧,叫人开了门,便上前?矮身跨了进去。
那人果?然锁在横枷上,两条膀子像是都“刷洗”过?,这时皮开肉绽,上头已见?了骨,血兀自还在往外渗。
不用问,这定然也是东厂那帮人的手笔,知道是半日都留不下的人,也算是有眼?色。
他唇角撩撩地向上翘,本?来淡沉的眸光却?已冷寒似铁,没有丝毫笑意,眼?角瞥了下,从旁边捡了把烫人的烙铁,从那垂散的长发间伸过?去,挑住对?方的下颌往上抬。
长发徐徐向两旁分开,那张脸的皮色除了苍白之外倒还一如平常,双眼?却?是血肉模糊,显然眼?珠子已被剜去了。
稍稍用力再一顶,那口中又有一股子半黑的血涌出来,不用看,舌头定然也被拉了。
秦恪唇角的笑不自禁地咧开了些,但总觉还不够快意。
这么干不过?是凭权势手段压人,跟那些寻仇报怨的江湖人没什?么两样?,算不得是真正的称心如意。
手上拖挑的份量轻了些,那张已有些扭曲不实的脸也有了几分活气。
他随手丢开烙铁,走近一步。
“你这忍性也着实不差,能在诏狱里?撑过?这几样?刑,还真是少见?,我佩服,难怪藏了那么多年,都没人怀疑到骆罡头上去。”
那“骆罡”浑身一悚,像是牵动了痛处,脸上肌肉痉挛,口中发出“嗬嗬”的低声,虽然没了双眼?,却?仍能瞧出那副惊恐万状之态。
“怕什?么,知道了便也了了心事,省得藏藏掖掖,自己提心吊胆。”
秦恪唇角淡哂,又稍稍凑近了些:“若我没猜错的话,当年血洗鲜家,谋夺秘录的便是阁下领的头吧?”
“骆罡”又是一怔,脸上已不见?恐惧,竟是难以置信的惊愕。
“不就?是几张纸么,至于把大好年华都耗在这上头么?颠来倒去,骗这个害那个,现下这……啧,唉,空有这身本?事,当真可惜了,也罢,我今日便叫你死个明白。”
什?么叫死得明白?
无非就?是想落个心里?敞亮。
不至于都身首异处,血溅当场了,还不知道索命的箭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的暗垛子里?射出来的。
然而,一旦得悉了实情,个人的反应却?又不尽相同,恨不得千人千相,端的看那人究竟在乎的是“明白”还是“死”。
“骆罡”脸上的神?色早已凝滞。
口中的“嗬嗬”声也戛然而止,至于牙关间那分不清是咬磨还是磕碰的碎响,上下唇微张着,露出里?面血窟窿般的口喉。
到底也算是有几分本?事的人,没经过?什?么皮肉之苦,或许一时间气沮仓惶,可终究还是不会那么轻易就?成了任人捶捏的软柿子、烂稀泥。
但凡碰见?这样?的,就?得从心思底精神?气上下手,劲儿使?在裉节上,用不了多大的工夫,自己从里?头就?瘫散了。
秦恪淡凛着眼?直起身,手拢在袖筒里?促然震了两下,打出似闷似脆的空响。
很?快,他的护卫就?趋步跨过?牢门走了进来,近前?呵腰将一只翻开了盖子的木匣拱手奉上。
他斜眸瞥着那里?头,像在玩味地端详,薄凉的笑意轻撩地拂掠过?唇角,又多瞧了两眼?,才伸手过?去,拣零碎似的将东西拿出来,拖在虚拢的掌心里?。
青铜的光在昏暗的囚室里?更显得暗淡,半精不粗的手工这时也瞧不出那么多瑕疵了。
的确就?是那只青铜灯盏没错,可这会子已经断成了十来截,有的瞧着都看不出原样?了。
“啧,瞧瞧,瞧瞧,这弄的,不就?是想找个内藏件么,哪儿就?至于把人家一样?祖传的东西毁得这等鸡零狗碎的。”
等那护卫出去后,他便开始咂唇摇头,像觉得甚是可惜,手却?向前?探了探,指间搓弄着那几截散碎的青铜碎子子。
金石刮硌的声响恍若在骨缝窍髓里?磨蹭,于这杳冥幽暗的铁牢里?听,足已叫人寒毛直竖,心惊胆裂。
“骆罡”的侧脸僵僵地抽搐了几下,紧闭的眼?皮陡然张开。
两个血洞似的眼?窝被旁边昏黄的烛灯映出些许亮来,一霎间仿佛成了蓄势喷薄的赤焰深坑。
话到这里?,无须多言便已再明白不过?。
原来处心积虑,以为算无遗策,终于拿到了东西,而他们表面上懵然不知,暗中却?早已做了手脚,借势顺水推舟,无声无息地就?让他自己撞进了死局之中。
十多年来藏身在骆家都相安无事,以为便真的瞒过?了所?有人,朝廷所?谓无孔不入的耳目也不过?如此而已,到头来却?真是低估了这个人。
肚肠痛悔,死不甘心,可又能如何,现下说什?么都已迟了。
“当初我取东西的时候已掰过?一回了,好容易还了原样?,如今……啧,这可叫我怎么拿回去给人,也不知造办处那帮奴婢还有没有本?事再修补成之前?的样?子。”
秦恪嘴上仍旧打诨说笑的调侃,可口气却?真像在发愁似的,跟着又道:“话说回来,造办处干的就?是这活,要是没这个能耐,也就?不用活在宫里?当差了。”
他话锋一转,语声蓦然冷硬起来,有意无意地又将那些青铜碎子捏在手里?搓。
“你“骆罡”可不也是么,灭了,于朝廷而言也算是大功一件,要只是在骆家安安生生地做生意,我自也不会跟你为难。可惜啊,跟错了人,办错了两件事儿。”
“骆罡”鼻中发出一声噎气的闷响,眼?窝中映亮的光莫名凝聚起来,像是从中听出了什?么,但更多却?是难以置信的惊疑。
“话说三遍淡如水,眼?下这回事儿便不用提了。”
秦恪嗤声轻笑,脚下挪着步子,绕到横枷背后,望着迎头那面铁板浇筑,经年累月染遍了血污,腥气刺鼻的墙壁。
“咱们就?说说十五年前?吧,那个时候,太子与太子妃仍在,忽然就?有传言说鲜家余孽向太子奉上长生秘录投诚……”
他刚说到这里?,蓦然便听背后的人喘息声更急,随即便传来锁链抖颤的哗声,似乎这一瞬,连筋脉尽断的手脚也恢复了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