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恪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去找萧曼套个消息,看看昨儿夜里秋子钦是不是瞧见了自己,就听一串脚步声正从长廊那边传来。
纤长的手指轻轻挑开窗扇,透过窄窄的缝隙就看见?山长引着衙差正朝这边来。
他?不急不缓地坐回到书案前,随手拿了本书就装起刻苦来。
很快,房门就被人“咚咚咚”一阵狂敲。
“秦解元可在啊?”粗犷的声音也绕梁不散。
秦恪搁下书,上?前开了门,还不等他?看清那两个衙差的样貌,他?们就恭敬地躬身行了里。
“小人是奉命来给秦解元送考凭的,解元公请收好。”
说着,其中一人就双手捧到了他?面前。
果然这皇帝开了金口的就是不一般,他?伸手接过,也含笑道了谢。
山长捋须长舒口气:“就说他?们弄错了,敬忱这般才学又怎会是假的应天府解元,现下终于是云开雾散了,诸事都已齐备,只须安心等待下月春闱开试即可。”
“可不是,东阳书院,今年一准又要声名大噪了!”衙差也不忘吹捧起来。秦恪又谦了两句,送走衙差也山长后,又被周邦烨相邀去城中尽心玩乐一番,说是顺便预祝本次会试得?中。
秦恪对这些纨绔子弟口中的玩乐并不感兴趣,也没心思和闲工夫同他?们去厮混,当下就借故推脱,随后出门去寻了萧曼。
马车经过汴河的时候,他?不经意间望了一眼,想起她与姓骆的在那处的种种纠缠,眉梢不由挑起,眸色也沉沉,当下对赶车的长随吩咐了两句。
这一回他?并没进萧府,而是在外头一直等到萧曼出来。
萧曼倒是吃了一惊,昨个儿才见?的人,怎么今天又跑来了,还说什么在外头等自己。
虽然猜不透,但还是强抑着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的心,挑了身衫裙,然后坐到了梳妆台前。
柔顺的青丝如瀑一般在肩上披散开来,铜镜里的自己,怎么瞧怎么好看,让小婢替自己梳了头,唇上?轻点了些胭脂便出了阁楼。
似乎自己除了初见?时,为了行事方便都是做男子装扮,她心中忽然起了些兴致,今日这般模样会不会吓他?一跳?
也不知怎的,越是这般想着,心里头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眼见着就到大门了,脚步却又莫名缓了下来,耳边仿佛都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也不知是不是这女儿家的打扮让她变得束手束脚,现下只觉连挪步都显得奇怪。
从边上?绕上?去,后背靠在门上。
他?……就在门的那一边吧?
这般想着,她悄悄侧身探出头,正朝外头张望的时候,秦恪正好也朝她那边望过来。
两下里更是让她连脸颊都热起来了,用手在面前扇了两下,自觉好些了,这才从门后头转出来。
他?眼中盈着浅浅的笑,但是眸色却像夜一样深,全然不知在想什么。
萧曼忍不住想,是不是这胭脂色的马面裙太过明艳了?
虽然他似乎喜欢素净的调调,但是她就是喜爱这明艳的颜色。
“这颜色很适合验官。”
他?的声音戳入耳中,萧曼不由一诧,更是惊喜。
只是这话,自己该如何回应呢?
总不能大咧咧地说自己也是这般认为的吧?
“验官,我拿到考凭了。”
秦恪很快转了话题,萧曼先愣了下,旋即也高兴起来,心里正琢磨着吉祥话,就听他又道:“今日天气甚好,我路上买了两只纸鸢……”
纸鸢?
惊疑间,果然就看他?从车里拿出一青一红两只纸鸢。
“若不然咱们去汴河那边?”
萧曼记得?,小时候每逢这个季节,汴河那边都是踏青放风筝的人,她儿时整日里跟在母亲身边研习,只能瞧着别人玩,然后暗地里艳羡一番。
如今可好,小时候远远看着的,只在心里想的东西,大了居然能碰着了?
这么一想,心下豁然开朗,她索性也放开心怀,跟他?一起玩耍。
来到汴河边,她就迫不及待接过秦恪递过来的线,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那只纸鸢此刻早已远远飞上?了青天。
忽然间它摇摇欲坠,怕是要掉下来了吧!
萧曼有些慌了神?,正想收线把它?拉拽回来,他?的手就搭在她紧拽着线绳的手上?,她惊得?差点扔掉手里的线绳。
“别收,继续放,它?还能飞得?更高。”
是这样么?
她疑惑地望向他?,他?一笑,也没再说话,更是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开始放线绳。
果然,那红色的纸鸢就像得了神?助一样扶摇直上,然后稳稳高悬在半空里,从下面瞧只有半掌大小的一片,隐隐还能听到上面的竹笛唿哨有声,恍若真的鸟禽在啾啾而鸣,愈发显得精巧可爱。
这么瞧了一会儿,胸中不自禁地又通畅了两分。
秦恪看她这般,只挑唇一笑。
他?也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竟投了这丫头的喜好。
仰头望着这天,风筝总归是风筝,看着飞得?高,可线还是攥在别人手里,终究逃不开束缚,就连这翱翔的自由也是虚假的,等这股高兴劲儿过了,便也飞不得?了,依旧锁在房中与尘灰作伴。
如此想来,倒是十分悲哀。
“哎哎,你的纸鸢要掉下来了!”
忽然间,萧曼的一声惊叫将走神的他?拉扯了回来。
果然,他?手里头的那只青色的纸鸢竟越放越低,这会子已从半空间坠了一半,而且还在往下沉。
他?倒是不慌不忙,只是瞧那丫头抿唇皱眉,一脸焦急的样儿,反倒是比这纸鸢还有意思。
秦恪心思一转,握着线绳并没有动,而是等那风筝眼见着就要坠落的时候,才拉扯着引了下,没多久,那青鸢便徐徐上?升,也爬到了空中高处。
这一下子,可算得?上?“惊心动魄”,萧曼瞧得过瘾,自然是忍不住将他?夸出花来。
也不知是不是风忽然变大的关系,挨得很近的两只纸鸢不再悬停得?稳稳当当,而是忽左忽右,摇摆翩跹,遥相呼应,连抖颤的样儿都是出奇的一致,瞧着还真像一对相伴相飞的鸟。
她偷眼瞧了瞧一旁的秦恪,只觉那牵在手里的线绳,这会子紧紧缠在怦然乱跳的心上?,攥着线绳的指尖也轻颤起来。
“那两只纸鸢飞得?好高啊,就像是一对儿,分也分不开,哈哈哈……”旁边放风筝的孩子不由叫了起来。
“什么一对儿,肚子里没点墨水,那叫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懂不懂!”
虽说童言无忌,可萧曼这会子真是半点也站不住了。
但再看那人,他?可倒好,还在那儿专心放风筝呢!
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生气也有些羞涩,至于气的是什么,她自己都说不清。
“不玩了。”
她有些赌气似的撇撇嘴,将那线绳往他?手里一塞:“都缠一起了。”
“嗯,那咱们去那边坐会儿歇歇。”
秦恪本就对玩意儿兴趣不大,当下就丢了手里的线绳,也不再去管那两只纸鸢的“死活”。
萧曼这会子也没心思去管那纸鸢,她只想着快些逃开,两下里倒是又合拍了。
走没多?远,就瞧见那座石亭,亭子里倒是没人,她想进去坐坐也好,刚抬步想往那边走,手却被轻轻拉住。
“我知道有个地方比这处更好。”
那只柔软的手在掌心中挣扎,可他偏就不让,五指撬开她的指,反倒成了十指紧扣的模样。
萧曼哪里曾想会变成这样,当下整个人跟火烧似的热,脑袋更是懵懵的。
这个书呆子……
胆子怎么能这般大!
周遭一片寂寂,风拂过耳际,拂动湖水轻潺,照着岸边双影并肩,袍袖相挨。
走了好一会儿,萧曼这才将激散的魂魄都收回来似的缓过神?来,只是也没再挣扎,任由他拉着自己。
“都走好久了,你说的地儿究竟在哪?”声音里不由自主带着一丝娇蛮。
对待人不是一味的好颜色,会怒会骂还会撒娇,他?半点都不怀疑,若是哪天自己惹怒了她,她怕不会轻易绕过自己。
不过,他?喜欢的,不就是这般真性情的她么?
若能可以,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护她一辈子这般无拘无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到了,你瞧。”
他?一笑,朝不远处一指。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萧曼看见?了一片梅花林。
初春的时节,虽然天还有些冷,但许多花也开始吐蕊争春了,可是却都比不上?这些梅花。
但见?那上面重花藏蕊,层层叠叠,馨香馥郁,放眼望去,一片淡抹的粉红,在京城这繁华闹市中也不失清雅。
萧曼也喜欢这花,遥记得?原来自家院中也有一株,样子和这差不多?,也是初春时候开得?最旺,只不过花是白色的,清新有余,却不及这里显得明艳动人,但也足慰爱慕之心。
原先一到这时节,她便总会撮一方短凳,坐在树下边读书边瞧,总觉那素白的花朵,像怅然无依的精灵,要有人陪着才有欢乐。
如此一天到晚也不嫌倦,直到春残了,花落尽了,依旧还是恋恋不舍。
后来母亲病逝,她就再也见?不得?那如雪的白色。
那白色,总让她想起生命中最悲伤苦痛的日子。
就在她忍不住回思之际,秦恪就已经拉着她走进了那片梅花林。
他?那身天青色的襕衫,从前看时总显得太素净,但现下有这些胭脂映雪般的梅花衬着反倒少了些孑然孤寂。
“曼娘,来这儿,能看得?更仔细。”
不知何时,他?已松开了手,站在离她有些距离的一株梅树下微微仰着头。
萧曼正看得?悠然出神,冷不丁被这话惊得?一愣,怎么就改称呼了?哪个许了他?叫自己“曼娘”的……
她心里踌躇起来,总觉要是自己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只怕这书呆子还不知会“得?寸进尺”成什么样。
于是,偏就站在那儿不动,小眼神儿瞥过去,刚想开口呢,就听秦恪委委屈屈地望着她,幽幽怨怨:“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都这般熟稔了,为何别人能叫得,偏小生叫不得??”
什么生死之交,别人叫得他?叫不得?。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
“若真不愿小生这般叫,那小生还是叫验官吧。”
说到这里,他?又一笑:“验官,这儿看花更好看。”
这人可真是!
横竖所有的话全被他?一个人都给说完了,还叫自己说什么呢?
她有些不想搭理他?了,可那如云似棉般的花朵着实悦目诱人,又像在招手相邀,叫她情不自禁。
但是看秦恪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笃定了自己一定会过去似的,她若真就这样过去了,是不是就失了气势,又让他占了上?风?
萧曼不由开始踌躇起来。
该怎么好呢?她咬唇侧过身,但脚尖却是冲着他?那边,挪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正自踌躇难定,忽然一阵风乍起,从半空里拂过,所有的梅枝也扭错摇荡,花朵禁不住那股力道,胭粉色的花瓣被纷纷扬扬地抛撒而起,如漫天飞雨。
她“啊”的一声轻呼出来,就觉一件精美之物被人蓦然打碎了似的,毫不迟疑地便冲了过去。
风起时总会落花,谁也挡不住。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般急切,像是想起从前坐望落花的怅然,发自内心地想要留住那一片芳华,又像眼睁睁要瞧着它?们离去,心中不忍,无论如何也要再送一程。
风乍起乍落,猝然而止。
无数花瓣打着旋儿飘飘而下,纷然若雪,落在肩头,再坠入脚下的泥土……
这样的景致以前不知见过多?少,却只是感慨枯荣凋谢,从没发觉落花缤纷竟是难以言喻的至美。
萧曼出了半晌神?,直到扬起的花雨落尽了,才悠然叹了口气。
目光蓦地一转,就看秦恪垂眸驻足,无数花瓣在脚下铺起一片流溢夺目的胭脂雪。
花如胭霞,草是苔青,衣是纤尘不染的云。
萧曼只觉这些铺陈的颜色一下子不再鲜明,全然是在为他?点缀。
尤其是那张俊逸无俦的侧脸,更是气蕴于形,难以描画。
灰蓝的天光只把四下里压沉了,像是专为他作衬,丝毫也压不住那丰润勾勒的莹色,当真是如砌如磋,如琢如磨。
这哪里是促然而生的景致,倒像原本就是如此,浑若天成,落落自然。
能生就这样一副好皮囊,也是罕见?,她不由心里暗赞。
瞧着他?,这时候人也静了,争强好胜的心也没了,她忍不住想,不提才学,怕是单单凭模样,这书呆子也不知会倾倒多?少人,只是可惜身上被人下了蛊。
“叹什么气?”
她鼻间的吐息虽轻,却已被他听到了,这问话随即接踵而至,叫人猝不及防。
萧曼心头一跳,怕被他窥破了心事,赶忙别开眼:“没什么……就是觉得?……嗯,觉得?这花落得怪可惜的……”
她随口应着,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说起来,先前她的确是这么想来着,现下却像在扯谎说瞎话,耳根不由一阵热烫得发胀。
秦恪没转头,依旧负手站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似的,刚才那句问话更像是妄然臆听的。
他?的眼眸一片淡寂,就像是染上?了一层说不清是愁是伤的情绪,静得?让她的心绪也跟着不由沉重起来。
“可惜么?”
隔了半晌,他?忽然轻声笑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幼时什么都不懂,也爱附庸风雅,大雪天也要摆起案子,在梅树下作画。结果画了半天,连根梅枝都画不好,那时只觉是树不好,一气之下就让人把那梅树给砍了。”
“……”
画不好,便怪起树来,果真是孩子脾气。
只是萧曼觉得?惊讶,他?这样的人,小时候也会这般任性么?
但是听他说这些时的神?色,似乎这些对他而言,半点也不像是舒心开怀的往事。
说起来,对他的事,萧曼还是很好奇的,就比如说,他?说自己的祖辈曾是京里人,所以一口官话仍是字正腔圆。
他?祖辈为何要从京中迁走呢?
她是个心里头有惑就得想法子解开的人,所以现下既是想起了这个,便忍不住试探问道:“你在京中可还有亲戚么?”
“亲戚?应是没有了……我家就只剩我一人了。”
秦恪一笑,却又像在自嘲。
萧曼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不过更是让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在京里还是有亲戚的,只是隔得?久远了,不来往罢了,这也恰恰说明,当初他?那一脉迁出京城应是为了避祸。
就正如父亲和她往后要走的路一样,没准许多许多年之后,她的子孙也会来京中考取功名……
这般想着,她倒是觉得?自己与他竟是有些同病相怜,不由心下更觉得?亲近了几分。
只是好好的气氛一下子就徒惹了感伤,萧曼正思忖着要不要说点别的缓一缓气氛,就看他?忽然侧了个身,往树下又走近一步,抬起手来揪下一截未落的花枝。
“验官经手过各种尸首,那么验官也见?过多?少种被火烧过的尸首?”
她听得浑身一震,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
这种她见得?多?了,被活活烧死的,死后被烧的,其中被勒死和被器具杀死又不一样,年轻力壮和老?弱病残也不一样,就连在哪被烧的也是不一样……
只是现下他?突然说起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曼忆起他手臂上?那块烧伤的印痕,猛然间倒是想起了一种可能,当下不由望着他?双目圆睁,心中也是一阵悸悸,会是她想的那样么……
秦恪倒像是没有让她接话的意思,手中捏着那枝花捻动,淡淡的胭脂粉打着涡旋,蕊瓣本来各自鲜明的颜色搅混在一起,渐渐有些不分彼此。
“验官见?过从火场死里逃生的人么?”
他?唇角浅浅挑起,望着她的眸依然含着和风如煦的笑:“我那时还小,大约也就五岁的样儿吧,我闹着母亲带我去别院看梅树,就在她在给我备案子画具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伙人,将我们都绑了,没有要赎金,也没有说别的,直接就丢进了柴房,门窗都被钉了木板……”
“后来呢?官府抓住凶手了么?”萧曼听得整个人都止不住发颤。
“后来,一把火全都烧了。”
秦恪手上?一停,那枝花蓦然顿住,一片叶瓣像是禁不住这收势,登时落了下来。
“那你……”
“嗯,母亲护着我,活生生被带火的横梁砸死了,我倒是命大,被赶来的父亲救了。后来报了官,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说是一场意外,毕竟我年幼,没人将我的话当真,结果,这案子就这样了结了,没有凶手,只是一个意外。”
说到这里,他?声音又沉了下去,眼望着前方,恍然就像当时那样无助和失望。
萧曼只觉胸口揪蹙得?疼,眼眶也有些酸涩,咬唇勉强忍住,凑上?前去,纤纤的手轻抚在他臂上?。
那臂似也是凉的,隔着衣料觉不出温度。
却能感到他身上似有似无的轻颤。
有些悲苦伤痛总是刻骨铭心的,纵然去日已远,也不会被时光冲淡,只会在记忆中沉酵的越来越浓。
她是个疾恶如仇的人,最看不惯这样的冤案,当下也是难受得锥心刺骨,真是恨不得?立刻去给他?翻案。
“你……你别难过,只要案宗还在,就可以翻案的。”
萧曼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可又不能不开口,勉强说出这两句话,又觉肤浅至极,心下不免有些急。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间很想告诉他?,就算别人不接着案子,他?父亲也会接。
可外省十多?年前的一件案子,父亲有权力去翻案么?
她不知道,所以也不敢给他?一个假的希望,让他回头更难受。
清风徐徐,在树杈间拂窜出窸窣的沙响,一促一促流进耳中,撩动着心弦。
秦恪半真半假说完了这些,胸中竟莫名平静了下来,不也不是从前那般只要一想起就如怒涛拍岸,难以遏止。
他?叹了口气,察觉到臂上?轻柔的摩挲,鼻间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不同于之前的药香,但这味道也挺怡神静心。
再瞧她,竟是比自个儿还入了故事,入了情。
“验官说得是,若小生能够考中,将来无论在哪里为官,都会像令尊萧寺卿那样,将天道公义放在心上?,绝不会做一件违背良知的事。”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她都觉胸中那股劲儿也变得?澎湃激荡。
萧曼从不怀疑这些,刚想开口附和一番,就觉眼前一晃,那纤长的手指就已经抚上?了她的侧颊。
“验官,这里落了花瓣。”
秦恪顿了下手,然后轻轻抚蹭过去,似乎真从鬓边拂落下花瓣来。
萧曼整个人都是懵的,花瓣落在自己鬓边,他?却偏要从脸颊蹭过去,这可以说是逾礼至极,这样也就罢了,拂落了花瓣,他?居然还没停手,还顺便帮她撩了鬓边的散发。
按她的脾气,本该扭头走开,若不然也该将他?的手打落,可她却没有半分厌恶的感觉,甚至连脚都没有挪动半分,自己都闹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
“敬忱兄!”
背后忽然响起的声音也是满含着惊讶。
萧曼不由松了口气,但却没有转身去看,只垂着头全然不想叫人瞧见自己。
“巧了,居然在这儿遇到龙川兄。”
秦恪脸上又是惯常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望着正朝这边走来的周邦烨,眼中也是波澜不兴,没有半分异样。
周邦烨冲他眨眼笑道:“可是打扰了敬忱兄?”
“方才大家还在说为何秦兄不与咱们一同出来游玩,原来……嘿嘿,佳人有约啊,那怪不得?了。”同行的士子忍不住打趣。
“诸位年兄说笑了。”秦恪微微一笑,侧身站了站,将她大半都挡住了。
“既是你的同窗来了,那我就回去了。”萧曼砰跳的心慢慢定了下来,丢下这话,便快步走了。
秦恪望着那翩跹的裙摆,对着周邦烨一拱手,还不等他?开口,周邦烨就挤眉弄眼道:“我们懂,敬忱兄快去!”
秦恪淡淡应声间就已转了身。
自己前脚走,他?后脚就追来了,身后隐约还能听见那些人的哄笑,萧曼不由脸上更热了。
自小到大,她还从未经历过这般窘境,当下有些急得跺脚:“你自与他?们一处便是了,又来寻我做什么,这会子可好了,让他们瞧了咱们的笑话。”秦恪哑然失笑,温声道:“今日也是小生邀验官出游的,哪有丢下验官同他?们一处的道理。再者,考试在即,小生怕是有些日子不能见验官了……”
他?这话说得期期艾艾,就像是将要分别的有情人。
萧曼不由自主双颊又热起来,垂着眸,低声道:“你……你在书院安心用功,往后会每间隔三日过去给你换药。”
说完这些,也不敢抬眼去看他?。
可就算不看,她也能想见这书呆子是何表情。
“那小生便在书院静候验官。”
秦恪倒也并不是说着哄人的,自从这日之后,他?就真的在书院闭门不出,专心用功,萧曼自然也是每三日去一趟书院给他?换药。
如此这般,日子过得?也是极快,转眼就到了考期。
说起来,今年看守考场的责任落在了大理寺,萧曼得了这信儿的时候甭提有多?高兴了,软磨硬泡之下才让父亲同意她乔装去看守考场。
萧用霖看女儿穿着公服,还有模有样地在腰间挂了把雁翎刀,满脸的跃跃欲试和迫不及待,忽然间有些头疼。
他?揉了揉眉心,长吁一口气,才温声道:“曼儿,把刀摘下来。”
正美滋滋对镜欣赏自己飒爽英姿的萧曼,闻言当即愣住:“不都要带刀么,单单只我不带的话,岂不是要露馅了。”
“只有子钦才有资格在那儿带刀。”
是这样么?
她下意识就朝一旁的秋子钦望过去,见?他?冲自己也点点头,心下难免有些失望。
好么,她连带刀的资格都没有。
在刀上?抚了两下之后才不舍地摘下来。
到了考试的这一天,刚过子时,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就被小婢给拉扯起了身,闭着眼吃了些东西,换好了公服,提着灯笼就跟着秋子钦去了贡院。
贡院也在内街,离大理寺并不算远。
两人很快就到贡院,此刻门口的那片空地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而且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正提着灯笼、考篮快步赶过来。
原本还有些倦意的萧曼,此刻终于醒了神?,略略一瞧,怕是有上?千人了,笼烛连绵,将这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偏生沉寂寂的,不见?半点喧闹,莫名叫她也紧张了起来。
萧曼看那乌压压的人群,不由颦了颦眉,也不知那个书呆子来了没。
“曼娘,等会子你就跟在我身边。”
正四处张望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肩上,倒是让她吓了一跳,扭头见?是秋子钦,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知道了,哥,放心吧。”
等到了丑时,贡院的大门打开,便有院兵上前将围拥在前面的人群驱散了十余丈,然后各地参加考试的士子依照乡试时的省份名字在门前排列开来。
身为应天府头名解元,秦恪在南榜这边是排第一个。
萧曼听到侍监试官唱到他的名字时,莫名就生出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有心想要和他?打个招呼,怎奈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只能站在一旁瞧着他?。
丑时三刻,各省参试者已经都点视完毕,礼炮齐鸣之后,包括萧曼在内的数百名锦衣校尉就上前按批次顺序搜身。
“嗯……曼娘,你要不要先避一避,等开考了再过来?”
秋子钦面带异色地小声提醒她。
“等一等,我去找个人。”
萧曼此刻正高兴终于有机会去找秦恪了,哪里还会去细想这些话,真要等开考之后她再来,更是见不着他?了,总不能她到时候也去里面巡视吧,果真那样的话,会不会影响到考试?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在他考前见?一见?,说说话便是最合适的。
就在这时,见?有人已经走到了秦恪面前,她当下就奔过去,压粗了嗓门喊道:“慢着,这个我来!”
正准备解袍子的秦恪闻言也是一愣,转过头,就看她朝自己这边奔来。
这丫头……当真不知道现下是个什么局面么?
秦恪头一回有些哭笑不得?,更是万万没想到考前她居然还给自己来个这么大的惊喜。
见?秦恪果然满脸的诧异,萧曼不由格外得?意,她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站到他面前,装模作样地翻看了一下他?随身的考篮,然后点点头,正要说“可以了”,却见他?竟然已经解开了腰间的系带,将外头的襕衫都脱去了。
这……这……
萧曼傻了眼,下意识就想转头。
就在这时,秦恪低声开了口:“验官莫要四处张望。”
她一愣,将要扭头的脖子一僵,此刻旁边正在搜检别人的校尉正粗着嗓子催促:“快,快,里衣、裤子、鞋袜都得……”
后头跟着那个字让她脑子轰然炸开,这才想起秋子钦刚才的话。
可现在可怎么好?
这叫她往后该怎么见?人……
秦恪心中暗叹,就知道这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瞧自己就跑过来了,不过,检查他的人是她总是比别人好。
他?淡定自若地依照规矩除了身上的衣物,萧曼垂着眼,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头都要急哭了,只盼着他?赶紧把衣物都穿好。
直到她觉得?自己都要被风吹木了,才听耳边秦恪低声道:“验官,好了。”
她悄悄瞄了他?的脚,见?鞋袜确实穿上了,终是松了口气,这才敢抬眼看他?。
可一抬眼就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验官,小生定会全力以赴,当真夺下今科状元……”
“你快些进去吧!”
萧曼不等他?说完就推着他?进去了,她后面要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敢听。
好容易将他?送进考棚,萧曼这会子自然是不能在此处逗留了,当下就灰溜溜地躲开了。
他?这一进去再出来便要三天,萧曼自然也不会真在贡院外守三天。
她只在外头张望了片刻,就一个人踏着夜色默默回家去了。
倚在阁楼上,仰头望着夜空,脑子里想的却是她和秦恪之间的事,虽然他明明白白向她剖明了心迹,但是因着和表兄的亲事,她却没有明确回应过。
仔细想想,自己这般行径确实太不厚道了。
但是她和他?真能走到一块去么?
想起那个梦,她这会子真有些看不清前路了,该怎么好?叹口气,目光微转,瞥见书案上?的那颗头骨,当下有了主意。
她走过去拿起那颗头骨,闭着眼睛心里默念:“牙是单数就答应了,双数的话……就再也不见?他??”
打定主意了,深吸一口气之后,便认真数了起来。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改口:“单数的话,考完了去见他?,双数就不见?!”
.
夜色沉沉,烛影轻摇,偶尔忽的一颤,发出两下“噼啪”脆响,第三场考的是策问,秦恪写完的时候,那支蜡烛还剩半寸来高,离天明尚有几个时辰,他?倒也爽快,直接就交卷出来了。
本可以回书院或者是醉仙楼,但转念又想,那丫头指不定到时候会来等自己,若现下自己回去了,岂不是让她白跑一趟?
这般想着,他?不禁眉眼含笑,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
只是三日不曾梳洗打理,这会子蓬头垢面的模样定不会好看,那丫头定也不会欢喜。这般想着,他?决心先去一趟醉仙楼。
沐浴更衣,修了面,对镜照了照,已然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这才觉满意,看看时辰,贡院那边应该到时间了,于是又返了回去。
他?悄然到贡院前,没多久,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出来了,他?也夹在其中,假装刚出来。
与别人不同,他?此刻光彩照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更有熟稔的会上?前询问,同时在里头待了三日,偏偏只有他?一人还如进考场前那般。
秦恪笑而不语,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娇俏的身影,似乎也期待她看到自己时,那双眸会如星河般璀璨。
可一直等到场间的人都散了,还是没见?她来。
笑意从眼中散尽,秦恪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她为何不来?
“秦解元。”
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住了他?,转身看时,竟是秋子钦,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手里拎的罐子上?。
那个罐子他?见?过,是那丫头装药的,现下这是……
他?忽然想起一个可能,就是那丫头面皮薄害羞了,这阵子都没缓过来,可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给自己这么一大罐药吧。
啧,这一受刺激就将自个儿缩在窝里不见?人的毛病,不好。
“差官寻我?”
“嗯。”秋子钦点点头,上?前两步,果然将手里的药罐子递给他?,“这是给秦解元的药,三日一换,这些能用两月。”
秦恪并没有伸手去接那药罐子,而是神色淡淡地望着秋子钦:“这是验官的意思么?”
秋子钦没有回答,只是将药罐子又往前递了递。
秦恪一笑:“劳烦差官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在梅林等她。”说完,看也不看那罐药,转身径直就走了。
秋子钦望他?背影在视线中消失,才垂下眼,望着手里的那药罐,似是疑惑不解,又似在沉思。
但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还是决定将秦恪的话带给她。
萧曼皱着眉听完,看着原封不动被带回来的那罐药,更是愁得?不行:“哥,你怎么没硬塞给他?啊,塞给他?,他?还能砸了不成……要不然,哥,你再帮我跑一趟,就丢他?屋里!”
连说的话都在预料中,秋子钦脸上不由抽了抽,半晌才说道:“我觉得?就是放他屋里,他?也不会用。”
“……”
那书呆子是什么脾气,萧曼自然也是知道,看着温温柔柔很好说话,其实倔得?不行,可现下去相见实在太尴尬了,她还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