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在即,没拿到考凭,再加上周邦烨那些“添油加醋”的话,萧曼还真就认为他会从此自暴自弃,一蹶不振。
不过,见他没什么大碍,却也暗中长出了口气。
萧曼并不想叫他瞧出自己知道了?他的遭遇,也?怕徒惹他伤怀,于是和往常一样,笑吟吟地应了?声,换上自家带的鞋,推门走了?进去。
光亮从敞开的门间轻洒进来,将她的身影映得愈发?纤柔。
秦恪没想到她会这么快来找自己,原以为自那夜之后,她怕是会刻意躲着自己,想要再见,还得自己找个由头去寻她才是。
可就在她背着?光朝自己走来的这一霎,心头积压的闷气便一泻如川,削减了大半。
看着?她一步步走近,就仿佛自家院子里的鸽子,出去兜了?个圈,这会子又飞回自己窝里来了。
他从前不信因果牵绊,如今倒是有些信了。
那晚在林中与她相遇,便是缘起,既然如此,无论如何都须有个终果。
“验官身子好些了?么?”他温然笑问。
萧曼心头不禁颤了下。
从进了?屋,就能感觉到他那双眸正斜斜地瞥过来,随着自己的脚步移转,竟有些灼人。
“挺好的,就是血气亏得凶了些,休养些日子就好了?。秦解元,你这两日如何?嗯,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她走过去,在案几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眸还是微垂着?,不敢抬起来看他,只将臂弯上搭的外氅递过去:“上回多谢解元公了。”
“验官客气了?。”秦恪笑着?伸手接过自己的外氅,倒也?没有再提让她“改口”的事。
毕竟有时候逼得太急会适得其反,现在这般就恰到好处。
在来见他之前,萧曼早就想好了?说辞,有一肚子话想说,可真见着?了?,忽然却发现脑袋里一片懵乱,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按理说,跟他共处一室也不知有多少回了?,早该习以为常,眼下这样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这心里头就是觉得与从前不同。
这样的变化是从何时开始的呢?
是他替自己裹伤,又一路抱着走?还是那夜的一番“真情流露”?
萧曼耳根热烫,有些坐不住了,索性起身假意道:“既然衣裳送到了,那我就不叨扰解元公休息了。”
正想闪身,就见那纤长的五指抓着?茶盏,搁在几上一顿。
“验官……这是瞧着我膈应,多看一眼,多说句话都嫌烦么?”满含委屈的语气,就像是被她欺负了?去。
“……”
萧曼全没想到他竟会这般误解,八成是因为被人陷害,拿不着?考凭的事,处处被人诟病,心里头不痛快。
她起初见他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还道真的无事了?,也?不想想,他是何等样人。
应天府的解元,才高八斗,仕途无量。
现在可倒好,眼见着?就差临门一脚了?,竟然被一张考凭拒之门外,成了?旁人的笑话。
就像是没了?爪牙的老虎,比丢了性命还难受些,怨不得现下会这般模样。
萧曼心里头不是味儿,见他这样,就更不好再走了,想起自己先前还一直觉得他没事,当真是傻得可以。
“哪能啊,你也?说了,咱们认识不算短了,又是共患过难的,我是那样的人么?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过会子就要饭点了……”
她搜肠刮肚找理由,可那些和?考试读书有关的,都是禁忌,琢磨来琢磨去,只能胡乱扯了。
到底是个心思纯净的小丫头,随便三两句话,她都能自己帮你把“故事”圆好了。
他一笑:“既然验官来了,不如就一道吃晚膳吧,我知道一家地儿的东西不错。”
萧曼只听得一愣,刚想拒绝,脑际里周邦烨的话又响了?起来。
“他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了?……早上送的饭食,一点都没动……”
她暗暗思忖,既然他此刻相邀,若要不然就陪着他去?这样也好盯着他,让他好好吃饭,不要糟践自个儿的身子。
这么一想忽然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倒是心中是满腔的热忱,当下就点头应了?。
秦恪勾了勾唇,也?没再多言,两人相伴着?就出了门。
两辆小马车一前一后沿街而行,径往那帘幡幌招林立的地方而去,过不多时就到了。
萧曼撑起身子,刚想下车,就看秦恪伸手替自己打了?帘,轻托扶着她的手臂下了?车。
抬起头来看,只见面前的酒肆客似云来,秦恪稍走在她前面,似是在帮她挡开来来往往的人。
厅内数十张席面都已被食客占满了,人声喧阗,哄若闹市。
忽然,走在前面的秦恪停了?步,萧曼一个没留神,差点就撞上他后背,她不由自主地瞥过眼去,就看秦恪望着?楼上,微蹙起眉来。
“怎么了??”她小声问了句。
秦恪闻声回眸,唇角淡噙着?笑,似乎刚才的那一蹙眉只是她瞧错了?。
“无事,咱们去上面找个清静些的地方。”他说着,人已挪步朝楼梯那里走了。
萧曼随在旁边,心中却在纳罕,他方才的样子分明是看到什么了?。
于是稍停下脚步,朝着?他刚才看的方向又望了?一眼,对面楼上的人并不多,但只是一瞬,她就好像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臂弯里还搂着?舞姬。
她撇撇嘴,心下倒没起波澜,只是有些好奇刚才秦恪瞧见的,同自己瞧见的是不是同一幕。
毕竟二月二那晚,他也?见过她的表兄。
“验官,这里。”秦恪站在不远处,冲她比了?比手。
萧曼也不再胡思乱想,当下三两步就走了?过去。
他挑的这间厅,陈设古朴雅致,关上门窗也?听不见外头的喧闹,她也极是满意。
不多时,桌上就铺开了?席面,大盘小碟,十?二道菜肴排布整齐,另还配有汤品点心,样样都是形色精美,飘香四溢。
两个人这么多?
可看他兴致勃勃的样儿,她只暗叹了口气,想他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这些也?不算多的。
正想坐下来,却见秦恪竟没在旁边的椅凳上坐下,而是走到了自己身边,还拿起一双长箸给她布菜。
她虽是官宦家出身,但家中素来都没这般的规矩,当下更是有些不知所措。脑中正一片懵然的时候,秦恪须臾就布好了菜,搁下手,冲她笑道:“验官请用。”
萧曼僵着身子,垂望了?一眼自己面前分拨细致的菜肴,不免有些惊讶,这里面居然都没有她不爱吃的东西!
“秦解元,你这……”
“验官莫再称呼小生解元了?。”
他双眸微狭,内中的笑意略退了?些,却又增添了些许捉摸不透的意味,仰头一笑,自嘲道:“如今我连考籍文书都是假的,没准再过几日,秦恪这个名字都不是我的了?,哪里还担得起解元这个名号。”
萧曼哪里想过这茬,现下听他这么说,也?似乎是个理,咬唇踌躇了?一下,才试探着低声叫了句:“敬……敬忱兄……”
秦恪唇角微挑,应了?一声,在她旁边的椅上坐了?。
见他情绪平复了?,萧曼莫名松了口气,拿起筷子就近夹了只丸子搁在他碗里。
“其实这回来找你,除了还衣裳,我还有别的事。”她觉得现下得说点别的,免得他总胡思乱想。
秦恪将筷子磕齐了?,夹起那只丸子咬了一口,品着?其中汤汁流溢的香润,有意无意地点点头:“嗯,验官请说。”
她索性佯装淡然,一边拿竹签子给香螺去壳剥肉,一边假作闲聊:“敬,敬忱兄,你从前有没有听说过蛊虫怕人的?”
虽然她自觉说得含糊,但在秦恪听来,就有点近乎明指的意味了。
“这个倒是有听闻过。”他望着?她手里的螺,眉梢轻挑,眼中忽然亮起一丝玩笑似的狡黠,把那只螺从她手里“抢”了?过去,“此物寒凉,验官现下不宜。”
萧曼自然是没想过这茬,但看他吃了?自己手拿过的螺,当下也?是愣了。
他不是向来都爱洁成癖么?那东西她的手碰过了?。
她是什么人,整日里摆弄死人骨头的仵作,他却不嫌不避的直接吃她拿过的东西。
萧曼现下心情复杂,却见他细薄的唇轻轻抿动,嘴角还撩挑着?笑,全然是一副颇得其味的样子,脸上不由一阵热烫。
片刻间,那双略盈着?润光的唇终于停了?下来。
“川南鲜家,不知验官可曾听闻过?”
这些日子以来,“川南鲜家”四个字就像是个解不开的迷,深深烙在了她的脑际中,现下从他这儿听到,更是激得心一促促狂跳。
她略略点头:“听说过。”
秦恪看着?她双眸闪烁,那张脸因为急切而染上几分如胭的颜色,蓦然明艳起来。
他唇角的笑也?绽开了?:“鲜家人最喜钻研蛊虫和医道,传闻他们从婴孩时候起,就会被长辈按根骨挑拣,极佳的就会被养成蛊王。”
“把人变成蛊王?”萧曼拿筷子的手微微一抖。
“嗯,只有这样,才能驾驭百蛊。”他说到这里,微微蹙眉,略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些都是传闻,谁也?没见过,鲜家人或许就是因为这般神乎其神的传闻才落得灭门的下场。”
他说的这些倒是跟父亲说的一般无二,但是自己的情况是鲜家的蛊王么?她不知道。
“当年鲜家真的没人幸存么?”
秦恪挑了?下眉,垂下眸来,轻声似叹道:“这就不得而知了,可能有吧,若要不然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萧曼满腹心事,捧着碗白饭,随意夹了几筷菜放在上面,便闷头吃起来,也?如同嚼蜡似的,全没半点闲坐享受的样子。
“验官,这菜不合胃口?”秦恪做样若有所悟道,“小生倒忘了?,令尊萧寺卿是蜀中人氏,就算到了京里只怕这口味上也?改不了?。”
萧曼被一口饭噎在喉间,差点当场呛出来,赶忙端了盏茶,侧向一边,掩着口唇灌水往下送。
确实如此,她家中后院里还种了?一片辣椒呢,只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
耳听得他却叫来了店小二,吩咐道:“听说这里的芥油鸭掌开胃,叫一碟来尝尝。”
萧曼:“……”
虽然过程有些尴尬,但这一餐确实吃得有滋有味儿,一切都恰到好处,没有过辣也没有不够味。
萧曼瞧他也?吃了?不少,似乎跟自己口味也差不多,心下莫名满意。
两人出了厢房,正有说有笑往楼下走的时候,她一抬眼,就瞧见了?对面的楼梯上正驻足看过来的骆忆川。
“咦,那位好生眼熟……验官,好像是你表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