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泛起浅浅的?灰,天地间仍旧还是一片朦胧,但檐下倒悬的水帘总算显得透亮了些。
尽管气血虚得要命,萧曼自回府之后几乎没阖眼,大半宿都靠在榻上,怔怔瞧着窗外。
她有点儿不明白,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烦的究竟是什么,可一回想起昨夜秦恪的那些话?,还有他望过来时的神情。
明明是个什么都不知道,温柔得连她都忍不住生出保护欲来的书呆子,偏生又是那般倔,扎根在了她脑际中,怎么也无法抛开?不去想。
甚至有那么一瞬,她觉得若要不然,就干脆应下来算了?
依着他的?品性,决定做不出卖妻求荣的事来,如此不就可以躲过梦里的?情形了么?又可以方便帮他驱蛊虫,况且他长得那般好看,还一点都不嫌弃自己是个仵作……
这想法一旦起了个头,就像是脱缰的?野马,怎么都拉拽不回来了。
她自己都心虚,抓起衾被蒙住脸。
女儿家家的,怎么能贪图别人长得好看,这跟那些惹人厌的?登徒浪子有什么区别!
幸而父亲忙于公事,此刻也不在家中,也没来“盘问”自己,不过该来的总是会来,到时候她该如何说呢?
萧曼叹了口气,不自禁地想起父亲当日说的?那句话。
“爹也护不了你一辈子,女儿家总归是要嫁人的……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像自己心里想的那般十全十美,还偏巧叫你遇上了?”
这本是在明言劝诫,可自己并没当回事,当时如此,现下想法也依然不曾有半分改变。
估计这就是“不知悔改”吧。
风从外面透进来,身上不禁有些冷。
萧曼躺不住了,索性坐起来,想那件袍子披在肩上,一打眼就瞧见了他那件青色的外氅,跟着又发了好一会子呆。
直到秋子钦让小婢来传了话?,大理寺那边有事,她得过去一趟。
一听这话?,萧曼竟有些迫不及待,人也来了精神,拾掇好自己,吃了碗枣粥,便出了门。
秋子钦立在廊下,见她来了,先左右打量了两眼,才?问道:“要不要让人备车?”
“不用,我还走得了,不是有要紧事么,咱们快去吧。”
萧曼不愿这么麻烦,也不想一个人呆在马车里,那总是会让她想起昨夜的?事情来,故作四平八稳地答着,当下便径直出了廊,秋子钦也没再劝,立时张了伞跟上去。
“爹可说什么了么?”
她怕走快了一时间吃不消,步子放得不紧不慢,掩着心虚,变了个法旁敲侧击。
“只是找到王晋云的?时候,还发现了一具白骨,所以才想让你去瞧瞧,那白骨是何人。”
秋子钦虽然平日里心思通透,但此刻确实并不知道她和秦恪之间的那些弯弯绕绕,以为她是问案子,所以便一本正经答了话?。
萧曼“嗯”了一声,心下却有些疑惑,原想他一直跟在父亲身边,按理说,什么事应该都知道才?是,难不成,这回爹连他都半个字也没透出来么?
原来爹只是来找自己去画像的,不由又松了口气。
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开?,脚下不由快了些,一路倒也没误多少工夫,很快了就到了大理寺。
可此刻她身上已被虚汗浸透了,气喘吁吁,头昏眼花,双腿像灌铅似的重。
都到门口了,她却只能十步一歇,没敢真这副样子进?去找父亲,于是先在别处坐着稍歇了片刻,感觉稍稍缓过劲儿来了,这才?同秋子钦一道去寻了父亲。
萧用霖此刻正端详着那幅“鱼戏莲叶图”,萧曼瞥一眼,就看那上头先前?还含苞待放的第四朵红莲,此刻已经盛开?,不仅如此,那密密的?莲叶间徒然又多了三个等待绽放的花骨朵。
就真如她先前?所说的,这可能就是一幅“七星续命”或是“七星招魂”图。
但是将这样一幅图故意“送”到官府手里,除了挑衅之外,真猜不出还有什么别的用意。
“爹。”萧曼唤了父亲一声。
父亲的?双眼满是血丝,面色颇有些憔悴,才?只一日没见,却一下子显得老了许多,这案子怕是极是不简单吧……
“身子好些了么,别站着了,快坐着吧。”
萧用霖撇颌朝旁边的椅子示意,眼中的?慈色未变,还比平常更深了几分。
“本就没什么事,加上吃了母亲留下的?药,现下自然是生龙活虎的!”萧曼温然笑着应了。
闻言,萧用霖又看了女儿两眼,平时红润的小脸现下一点血色都不见,额间还有细密的?虚汗,半点也瞧不出这是生龙活虎的样儿。
不由一叹:“没想到王晋云竟会对你下手,也是爹爹疏忽了。”
萧曼怔愣了下,旋即想起王晋云曾说过的?,这会子在心里徘徊了许久的?疑惑也藏不住了,当下便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爹,你知道川南鲜家么?”
萧用霖似乎早有准备似的,风轻云淡道:“嗯,听说过。但并不知他们的起源,只晓得他们有很多让人畏惧的功夫。”
萧曼又是一怔:“功夫?”怎么这听起来倒像是个江湖门派了。
“只是一个与世?无争,隐在深山里研习各种异学的普通人罢了。只是他们精通养蛊、医道,天赋极好的鲜家人,还会幻术和摄魂术,大抵只是外间传说,并没有人真的?见过。”
“现在鲜家还有传人么?”萧曼问得有些迟疑。
萧用霖摇了摇头:“因为朝廷实在是惧怕这样的家族,所以数十年前川南鲜家被灭门了……”
被灭门了?
萧曼心中如擂鼓般咚咚直跳,按照王晋云说的,鬼仙告诉他,她是鲜家人,所以他才?会掳走自己。
真如父亲所说的,鲜家早在几十年前就被灭门了,那如今这世?上又哪来的鲜家人?
难不成当年有鲜家死里逃生?
她蓦然想起那晚在竹林瞧见的?白发白袍人,秋子钦说过,江湖上没有哪号人轻功能达到那种地步,那么如果那人是鲜家人呢?
既然他们连幻术、摄魂术都会,如仙似鬼般的轻功未必也做不到。
萧曼怀着心事,蒙上面巾,戴上掌套去了殓尸房。
到殓尸房的时候,她才发现那里并不是只有一具白骨,还有一具干尸,瞧那衣服甚是眼熟,似乎是王晋云身上的?穿的。
但仔细看那干尸,头发苍白,骨骼佝偻,显然是名上了年纪的?老者,而王晋云不过二十来岁。
许是心中悬着疑惑,所以她先去瞧了那具干尸,可越瞧就越是心惊,画出来的人居然就是二十来岁的?王晋云。
秦恪说过,王晋云似乎是被蛊虫反噬了,现在这情况是否便是反噬的结果?
手在干尸上一寸寸按过去,直到按到心口处,顿觉指尖触感有异,当下便拿了剖刀将那处划开?,很快就从里面挑出一条暗金色的甲虫来。
在旁的?衙差有些已经受不了,捂着嘴出去呕了。
萧曼盯着镊子夹着那早就没了动静的?虫,对旁边叫了一声:“罐子。”
秋子钦会意,从她的?医箱里拿了只巴掌大的小陶罐递过去,萧曼将那虫子放入陶罐中,然后又让他用药泥封住罐口。
若是猜得不错,这只暗金色的虫应该就是王晋云口中说的那只罗天门蛊王,既然是蛊王,哪会那么容易死,现下瞧着没了动静,不过是休眠了,若是醒来,还不知会闹出大多动静来。
她正准备稍稍歇一会儿再去瞧旁边那具白骨,就看秋子钦捏着罐子,神色间竟是少见的?慌张。
“哥,出什么事了?”
“曼娘,它忽然活了,力气极大,像是要将这罐子给撞开?似的。”
萧曼一愣,忙上前?伸手想要拿过那罐子,可秋子钦却拿着离她远了些:“太危险了,若不然,我用内力震碎它吧?”
“哥,别说是内劲,你的?剑都不见得能在它身上留下道印子,还是给我吧。”她不由皱眉,刚才?取出来的时候,无意间碰到,剖刀的?刃口都卷了。
似乎是怕他担心自己,她又扬起唇角,满脸骄傲:“这虫先前?就败在我手里,若要不然王晋云也不会变成那般模样。”
秋子钦犹豫了一会儿,但看她眼神肯定,还是将那罐子递了过去。
萧曼小心翼翼地接在手里,但是她的?手指才?刚碰到罐子,里面的撞击声就戛然而止,就仿佛刚才?的?那阵声响都是幻觉。
这会子连秋子钦都怔愣了。
过了好一会儿,那罐子里依旧没任何声响,虫就像是先前?死了一样。
“它……好像惧怕你。”秋子钦神色复杂地看向萧曼。
萧曼在罐子上轻轻弹了两下,还真是半点声响都没有了:“成王败寇,输在我手里,就会臣服于我了,这种东西估计就是这般性子。”
虽是这般对秋子钦解释,但是自个儿心里也是在犯嘀咕,再加上父亲对她无尽的信任,仿佛她生来就是这些蛊虫的克星似的。
这些日子以来,母亲留下的?那些书,她几乎都翻遍了,也没有瞧见过哪里有类似的?记载……
忽然间,她想起了博览群书的?秦恪。
他看过的?书自是比自己多得去了,会不会他曾经看到过呢?
这个念头一生出,她心里就开始盘算起来,回头去还外氅的?时候,正好可以借机问一问。
只是,萧曼不曾想到,等?她隔了两日再去东阳书院的时候,竟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
书院里所有士子的?考凭都已经发了,唯独秦恪却没有。
明明是应天的解元,大伙儿都知道的?事,怎么会连会试的?考凭都不发给他呢?
可跟书院的人打听时,那些人无外乎都是一副看戏的样子,更有甚者还落井下石,将他贬得一文?不值。
站在魁星楼前,萧曼仰头望向不远处的?西厢寝舍,有些难以想象这两日他是如何在这过下去的。
“咦,你不是那位大理寺仵作么?”
迎面走来个书生,见到她稍愣了一下,但还是带着笑上来打了招呼。
萧曼回过神,她倒是记得这个名叫周邦烨的书生,上回也就是他,差点儿没让秦恪丢了性命。
“周公子。”她冲对方拱了拱手。
“你是来找敬忱兄的?么?”周邦烨一眼就瞥见了她搭在臂弯处的?那件青色外氅。
“嗯。”萧曼点点头,并没什么心思应付他。
“忱兄出了这事你都愿意来瞧他,看来你们交情是真不错了,他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里一天一夜了……”周邦烨说着叹了口气,在提盒上拍了拍,“喏,你瞧,早上送的?饭食,一点都没动,回头你也劝劝他。”
萧曼听得一愣:“为何他没拿到考凭?”
周邦烨轻呵了一声,左右看了看,这才?轻声道:“敬忱兄怕是得罪人了,好好的?考籍文?书居然被说是假的?,不仅如此,他还被质疑不是本人。这不明摆着么,有人就不想让他考。”
原来是这么回事……
无意间从周邦烨这里弄清了原委,萧曼反倒更忧心了。
还能得罪谁,吴阁老不就是其中一个么,王晋云的?死,还有他身旁的?那具白骨,平白无故就牵扯出了一大堆事情来。
拖着步子,她来到他的?寝舍门前,刚想抬手扣门,却发现门竟是半掩着的?。
他穿着素白的袍子,倚在窗边仰首凝望。
窗外柔暖的?光铺泻下来,漫散在他身上,将霜白的衣衫都染成了浅浅的?金,也像晕开?了他冷凄凄的?身影。
仿佛是心有灵犀,秦恪这时忽然转眸朝她这般望过来。
“验官,你来了。”
他脸上瞧不出半点颓丧,神情也是悠然闲适,只是略显迟迟的?眸间难掩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