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用霖心下虽是掀起万千波澜,但面上倒没什么大变化,仍旧是那副历遍了宦海浮沉的淡然,也没将这事点破。
女儿这些日子的行?径确实有些反常。
就拿和骆家的亲事来说,虽说他也不看好,可订下也就订下了,至少知根知底,往后她嫁过去,他也不用太过担心。
就在女儿为了说服他同骆家退婚而侃侃而谈的时候,他就曾怀疑女儿是不是有了意中人,当时她矢口否认,现下想想,反倒是自己这个父亲平日里太疏忽了……
唉,若是曼儿她娘还在世就好了。
叹了一声,收回思绪,萧用霖端起茶盏又轻抿了一口,又是一脸闲然之态,目光稍侧过去,望秦恪笑道:“这话言重了,秦解元少年英才,日后定是国家柱石,老夫力所能及必然鼎力相助。”
不愧是圣上御笔钦点的三鼎甲之一,说话办事不仅滴水不漏,还相当知情识趣。
虽然话里话外都绕开了,但总也不算反对,成与不成,全都得靠他自己。
这样的结果便是他想要的。
秦恪唇角噙着笑,眼中满是诚恳,对着萧用霖又拱手一礼道:“萧寺卿抬爱,小生这里多谢了!”
怎么这样就谢上了……
萧用霖垂眼望着因为盏中晃动而漾起的茶汤,忽然有种自己竟被这毛头小子给将了一军的错觉。
罢了,罢了,年轻儿女的事情,便由他们自己个儿去解决吧,对于他来说,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这案子目前瞧着是了结了,但其中疑点重重,背后波谲云诡,绝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继续查下去定然要掀起滔天巨浪,可要真就这么盖棺定论了,又怕一场腥风血雨才只是开了个头而已。
不多时,便有衙差来寻萧用霖。
秦恪依着规矩,客气地送出去,一直到廊檐下,并目送他走过长廊,一步步走进魁星楼。
长廊只亮了几?盏灯,数十名衙差却一溜恭恭敬敬地肃立在那,见他走过,便齐齐地呵腰行礼。
不得不说,萧用霖确实是个人物,找上王晋云的速度,比自己预想的快了许多。
想想也是,从一个小小五品按察使到三品的大理寺卿,也只用了区区两年时间,没点脑子和手段还真不容易办到。
若这样的人成了敌人,怕也是不好对付。
秦恪不由轻蹙起眉头,望着萧用霖的身影隐没在暗中,模糊得与黑夜融成一片,辨不清是虚是实。
方才觉不出风来,这时却有种扑面刺骨的感觉,在檐角袱栱间擦出凄如鬼厉的尖啸。
他倒反而喜欢这样,冷风加身,异声灌耳,便如强敌环伺,周遭杳冥的黑暗,则更像扑朔迷离的前路,危机四伏,仿佛就是在引人沉下心来静思。
光太亮了,一切就都在明面上,做起事来也缚手缚脚,可若是没了光亮,两眼一抹黑,栽跟斗也是早晚的事。
这廊间还挂着几?盏风灯,彼此隔了老远,黄晕晕的在风中摇曳,刚好也就能引个路径。
秦恪微凛着眸,在那儿站了好半晌,才缓缓将目光从那片茫然的昏暗间移开,又落在侧旁那一溜紧闭的门上,活像是一间间锁人的监号。
转身回了寝舍,在里屋前便停了下来,先在门上敲了两下,轻唤了声“验官”,等里头应了声之后,他再轻缓地推开门,抬步进去。
甫一入内,便觉一股檀香味儿扑面而来,冲得人呼吸一滞。
他虽是个风雅的人,也喜欢调香,但并不怎么习惯这般醇厚的味道,闻着未免有些不适。
这丫头现下是怎么了?
正暗自纳罕,本应该还在榻上躺着的人,此刻却已坐在了椅子上,旁边的案几?上也摆着她的药箱。
先前也不知在做什么,见他进来了,这会子倒是装作在琢磨药草来了。
她垂着眸,他瞧不见她的眼,但从睫毛的轻颤,就可以想见她的局促不安。
“验官怎么起身了,不多歇一会儿么?”秦恪眼底疑虑更深了。
“嗯,没什么,就是……觉得躺多了,人不太舒服,所以起来坐一会儿。”
萧曼此刻真是说不出有多尴尬,延期许久的月信居然在这节骨眼上来了,真打得她一个措手不及。
幸而她察觉得快,赶紧从榻上爬了起来,又找了点从前剩下的檀香点了,盖住了身上的血腥味儿,若要不然……
那才叫真的尴尬呢,往后还要不要见人了?
现在就只剩下考虑该如何离开,又不会被这书呆子察觉了。
“不舒服么?”秦恪探身挨近,“我再给验官诊诊脉吧。”
那哪成!
萧曼惊得眼皮子一跳,万万料不到他竟会这般说,当下就将手都缩进了袖筒里:“不用,不用,就是躺久了闷得慌,不碍的。”
稍一思忖,又指了指案几?对面的那张椅子:“解元公坐。”
好么,这丫头倒是反客为主了。
秦恪在那张椅子上坐了,含笑看她惊惶中又透着股机灵劲儿:“小生看验官脸色还是不太好,就这么起身当真不碍么?”
“不碍,不碍,那药极好,估摸着再调养个几?日就完全没事了。”
萧曼也闹不清自己为什么在他面前会着慌,是怕他诊脉瞧出自己来了月信?明明用不着说这么多,想走还不直接就走了,可她偏偏就坐在这儿了。
她想,可能是喜欢待在这儿的感觉吧,也喜欢看他眸中蕴笑的模样,那双眸就像是藏着一股劲儿,顷刻间就能将自己心中的焦躁和不安抚平。
她又冲他嫣眸浅笑道:“况且解元公也说了,这蛊虫的事儿,也只有我自己来,我都瞧过了,左右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反倒是解元公,会试在即,当真不能再操劳了。”
目光落在他心口那一丛银针上,才惊觉真要想想别的法子才成,总不能叫人家扎着针进考场吧,再说了,真要这般模样,估计也不会给进。
“解元公放心,我一定?会想法子,不让这蛊虫影响到你考试。”她脸上的笑渐渐散去,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
到底是萧用霖的女儿,这骨子里同他父亲一般,都有股浩然正气?,这样的人……真是难得了。
秦恪落眼轻搓着拇指,叹声轻哂,再抬眸时,那两道含笑的目光又回落到了她脸上:“一场考试而已,哪里及得上验官的身体重要,再说了,这回真要赶不上,那就下一次。”
听他竟这般说,萧曼不由一愣,虽然他自己想得开,但是她可不愿意真做了那“恶人”,心下已暗暗打定?了主意。
风从窗缝间掠过,没了往常的惬意,反而带着些侵人的凉,萧曼抱臂搓了搓,总觉腹内有股温热摇摇欲坠,这会子更是连坐都坐不住了。
秦恪见她忽然变得开始坐立不安,心下一琢磨,旋即便回过味儿来,可他也不好明说,只起身从衣轩上拿了一件自己的外氅披在她肩头上。
“验官,夜晚风凉,你且在此稍后,我去寻辆车这就送你回家,免得萧寺卿担心。”
也不等她回应,他就转身走了出去。
才走到廊檐下,就有衙差迎上来,说是萧寺卿让来接人的马车已经停在魁星楼前了。
秦恪垂眸往廊下望去,果真就瞧见那里停着辆乌篷小车,只套了一匹马,旁边站着的应该就是萧府的家仆。
他一笑,旋即返身回了寝舍,萧曼见他回来得极快,当下也是一愣,也不等她问,他就告诉自己父亲已经使人来接她家去了。
两人一个拎着医箱,一个提着灯笼,相伴着很快就出了寝舍。
此时已过子时,书院的风灯按规定?已经熄了。
烛火的昏光透过灯罩的薄纱在身前散晕成片,朦胧照不清前路,包铜的藤灯杖有点分量,拿久了腕子就开始发酸。
萧曼蹙了下眉,刚想要换只手拿,手里的灯笼就被他夺了过去。
他撩着唇望她一笑,也不说话,挑着那灯,拎着医箱,放缓了步子与她并肩而行?。
她脸上一热,心道他该不会觉得自己气?力小得连个灯都提不住了吧,当下觉得这事挺损自个儿面子的,便伸手过去,想把灯笼接过来。
谁知还没碰到那根藤杆子,他便作势一挡,手指恰巧拂在她手背上。
那指尖微凉,像刚在冷水里浸过,萧曼却是火燎似的一颤,赶忙缩了手,耳根窘得烫起来,目光不由自主地定在那盏灯上。
或许是蓦然在暗处瞧的缘故,那原本昏黄的光竟变得亮莹莹的,有些刺目。
她避开目光,无意间转向他握着挑杆的手。
他的手很好看,她知道,只是没曾想,夜里挑灯时看,竟更好看。
淡淡的金意驱散了原本的白,光韵流溢,仿佛藤雕上镶嵌的玉石,温润细腻,寻不见半点瑕疵。
瞧着瞧着,那手也像明珠生辉,耀眼夺目,叫她一个女儿家都心生艳羡。
“验官。”
她正瞧得出神,秦恪却突然开了口,黑暗里冷不丁地着实吓了人一跳。
萧曼打了个颤,应了一声,有些心虚地讪讪瞥开眼。
“为何不问先前小生与萧寺卿都说了什么?”他稍稍侧过头来,望她轻笑。
他不提,她还当真是忘了,当下抬眸望他:“都说什么了?”
秦恪噙着笑,站在那里没动。
萧曼心下疑惑,也停下步子,转身疑惑地看向他。
“小生上无高?堂在世,遇事也少有人提点,以后愿视寺卿为长上,还望不弃,多多教诲。”
他正色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萧曼愣愣地,倒是不明白他同父亲说这个做什么,但仔细一琢磨,无亲无故的“视父亲为长上”,是……那个意思么?
她只觉脑袋“嗡”声作响,心头也是猛跳,小声问:“我爹说什么了?”
他撩唇望她笑道:“寺卿说,力所能及必然鼎力相助。”
说这话时,他的眸映着烛火,眸光越发莹亮,那是掩不住的欢喜。
“……”
还道他比自己会说话,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
这书呆子……
叫她又该说什么好呢?直接告诉他,她是订了亲的?可万一他并不是那个意思呢?岂不是显得自己有些自作多情了?
“验官,咱们也算十分相熟了,又一同共过患难,以后千万莫再称呼什么秦解元,直接称呼敬忱便好。”
他自来极少这般把话挑明了说,只听得萧曼怔愣不已,垂着眼在旁边没吱声,更是恨不得扭头就走。
他像瞧穿了她眼底里想逃的意思,清了清嗓子:“走吧,夜晚风凉,别冷着了。”
说完,便拎着医箱,提着灯笼当先走出两步,然后又停住,转过身来望着她。
“……”
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明明是他要说那些让人胡思乱想的话,这会子反倒是怪她走得慢了。
被这么一闹腾,反倒是先前的局促也没了,萧曼着实有些不乐意了,但肯定也不会使性子撂脸走人,只憋着委屈,走得比他还快。
等走出一段,她才发现前面黑灯瞎火的,尤其是那楼梯,本来就极是狭窄,这会子站在上头向下望,那边遥遥的出口处是一片黯淡的灰暗,恍如通向幽冥的路。
她胆子虽然比较大,可这时也有些打怵,万一踏空了摔下去,岂不是叫人又瞧了笑话?
“我走前,你挨近些。”
就在她发愣的当口,秦恪已经走在了她前头。
四下里是难以言喻的黑暗,唯有那朦朦的烛火照出脚下的真实,能让人生出些许慰藉。
直到出了魁星楼,看到那辆等待的马车,萧曼才松了气?,上了车,还不等坐稳,秦恪的声音又传了进来。
“验官,先前说的那些,小生都是认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