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曼先前就有一种直觉。
继吴鸿轩、李文宣之后,接下来被害的大概就是张珪,只是没想到凶手的速度会这么快。
她伸手摁在对方颈侧,已然探不出任何脉搏。
可他面色却如常,并不像寻常刚死的尸体那般苍白。
她下意识往身后看,却发现医箱并不在身旁。
“验官需要什么?我去取。”
秦恪在旁开了口,目光并无半点虚情假意。
萧曼一愣,本来让他帮自己去取下医箱倒也没什么,可想起他有洁癖,心中就难免有些犹豫。
似是看到了她眼中的纠结,他唇角泛起浅淡的笑:“验官不必多虑,可是需要医箱?我这就去取。”
若是他没有记错,她第一次来书院的时候,身边的那名男子就帮她拎着医箱。
于是,也不等她应声,他转身快步就朝长廊走去。
走出长廊的时候,看了一眼守在那里的衙差,便提了一句“东厢出了事”。
那衙差脸色一变,顺势也拦住了要下楼的他:“不是让你们都呆在屋子里么!”
秦恪一拱手,解释道:“我是去帮验官拿医箱。”
他口中的“验官”,衙差自然都知道是何人,当下就和缓了脸色:“那你快去,可别耽误了大事。”
秦恪也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要帮她取医箱。
或许是因为在过往的二十年里,他就不曾见过她那般手段的仵作。
又或许只是因为她验尸验伤、摸骨画像时的样子赏心悦目,让他念念不忘……
只是可惜了,她是萧用霖的女儿,又是骆忆川的未婚妻。
侧身仰头看向东厢,只一晃的工夫,他漠然的脸上一点点松缓下来,似乎又有了神采。
目光斜瞥下来,那只有些年头的医箱,正静静地躺在石几上。
秦恪看了一会儿便直接上手拎了起来,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这一瞬已没有了洁癖,就像那是自己的东西。
他将医箱拎在手中掂了掂,不算大的医箱,居然有些分量,虽然这对他来说算不得什么,但对于一个姑娘家而言,确实是有些沉了,怪不得总是别人帮她拎着。
正要往魁星楼走,便觉得脑后有一阵风袭来。
他沉了沉眸子,但依旧稳着步子,假作什么都没发生。
“那阵风”瞬间就拦在了他面前:“那不是你的东西。”
望着面前冷面冷眼的男人,秦恪双眸微狭,但脸上依旧还是和若春风的笑:“我是来帮验官拿医箱的。”
秋子钦有些愣神,但很快便硬冷冷地伸出手:“给我吧。”
给么?
秦恪微挑了下唇,故作迟疑,叹声道:“书院里出了这些个事,差官也都辛苦了,这点小事就不劳烦差官了,而且在下也想略尽绵力。”
秋子钦剑眉紧蹙:“秦解元怕是不知道这其中的规矩,还是我拿吧。”
好么,都这样说了,还能不给么?
“那就有劳差官了。”秦恪垂眸将医箱递了过去。
秋子钦接过箱子,再看他时,他唇间笑意犹在,眼中淡淡的光像隐在迷雾中,半点捉摸不到。
秦恪并没回西厢自己的寝舍,而是默不作声跟在秋子钦身后,又再次回到了东厢。
他垂着眼,余光中那青色贴里的袍角轻晃,他唇角挑起一抹几不可见的浅哂。
一路从魁星楼转过长廊,似乎才只一会儿的工夫,天色就更亮了,但那日头仿佛刻意躲着,仍旧踪影难觅,云一层一层的铺展着,漫天都是茫茫无垠的灰白。
他偏了下头,再望向长廊那边幽暗的寝舍。
一个本该是读圣贤书的地儿,居然还有这么多诡谲不明。
抿着唇,漆黑的瞳在眸中轻瞥,也像这将晴未晴的天色,让人辨不清喜怒。
秦恪轻慢着步子,一路转过长廊到寝舍,看到那边还在忙碌的倩影,白皙的脸上笑容一展,迎上前去:“验官。”
正从医箱里取物件的萧曼,看他又回来了,心里不免有些惊讶。
也不等她问,他唇间抿出一弯浅笑:“说出来也怕验官笑话,从前我只在书本上读过,却是不曾见识过,所以……”
说着,他又眼含期待地望着她。
仵作本是人人避之不及,尤其是那些读书人更是觉得晦气,他可倒好,居然还上赶着要在旁观摩。
萧曼看着他眼中的期盼的光彩,眼底也不禁盈起笑来,竟是点头应了。
一直在旁的秋子钦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见她真应了,便挨近了低声道:“是不是不合规矩?”
“无妨。”萧曼并不在意。
在她瞧来,既然解元公感兴趣,说不定高中之后,也会走父亲的路,以后又多一位断案如神的“青天”不好么?
想到这里,她看秦恪竟是比之前又顺眼了两分。
“这边好几间寝舍是空的?”秋子钦忽然侧头问秦恪。
秦恪正聚精会神地看萧曼手上的动作,此刻忽然有人问话,他也是微微一怔,但很快就点点头:“大部分士子都住在魁星楼西南面的寝舍,这边东厢目下住的是四人。”
“四个人,现在死了三个。”秋子钦眉头一拧,目光看向最外面那间。
萧曼将银针扎进张珪的喉间,一边捻动,一边神色平淡地陈述道:“案发的时候,我也在。”
她暗自在生出疑惑来,当时在东厢的应该只有他们三个人,而且他们一直在房内,长廊那守着的衙差也没发现任何人在此走动,张珪就这么莫名其妙死了。
很快,她就起了针。
掌套间的银针闪着寒光,半点中毒的迹象都瞧不见。
“不对啊……”她蹙着眉,盯着那针似在自言自语。
死者面色如常,按常理说来是不可能的,只能是因某种毒所引起的,可是喉间探过并不见任何毒,难到凶手并不是从饮食中下手的?
她又拿了一根银针,偏了偏刺入气管。
正在心里默数着,忽然就看秦恪抬手指了指张珪的心口:“验官,刚才他心口似乎动了一下。”
萧曼愣了片刻,目光也盯着尸身的心口,很快,就见那极不自然地扭动一下,当即就面色大变,如临大敌一般站起身,顺势也将身边紧挨着的秦恪也拉着一同往后退开。
“验官?”秦恪有些诧异地望向她。
“可能是蛊虫,大家小心。”她一脸郑重。
可就在她开医箱准备寻些有用的物件时,张珪的尸身忽然弹坐了起来,死鱼般凝滞的眼却突然一凛,口唇微张,“噗”的将一团物事喷向她的脸面!
秦恪看似下意识地动作,一个抬臂,就将衣袖挡在她的面前。
秋子钦此刻也已将宝剑出鞘,一个剑花就挑开了那朝萧曼汹涌而来的虫子。
从不曾经历过这等阵势的萧曼,虽是被吓得不清,可看清那蛊虫的样子之后,倒是不由眼前一亮。
曾经只在古籍上读过的东西,这会子居然就在自己面前!
有心想要活捉,但此物需要寄生在活体里,离开寄主不消盏茶工夫就会化作一滩水。
所以这念头也只在脑子一闪即逝。
“别让它靠近,过一会儿它自己就化成水了。”
萧曼盯着那还在挣扎的虫,只觉腔子里的那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那虫儿似是及不甘心,明明面前就有三个活生生的血肉,可就是怎的都够不着……
“嗞——”
伴随着一缕白烟和恶臭,虫儿化成了一滩姜黄色的脓水。
但不等他们稍稍松口气,那边,张珪的尸身又起了新的变化。
原本还栩栩如生的脸,此刻已经塌陷了进去,只剩下一层皮骨,不用说,尸身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萧曼忽然又想起一事,当下偏过身子,伸手就去拽秦恪的胳膊。
“有没有事?可有哪里不舒服么?”
若不是他帮自己挡了那一下,这会子,自己面容毁了倒是小事,成了下一个张珪倒是无法可逆。
瞧她这般紧张自己,秦恪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没有碰着,多亏了差官功夫了得。”
言语间竟是将功劳都推给了秋子钦。
听他这般说,秋子钦素来沉静的眸也不禁泛起微澜,再看他时,更是觉得此人的心思叫人揣摩不透。
“我哥要是出剑慢一点呢?”萧曼不由皱眉,心里满是后怕,忍不住道,“你们读书人是不是脑子里整日想的都是些舍身为人啊……”
“休得胡乱说话!”
急冲冲赶来的萧用霖,一到这里,先入耳的便是女儿的这番话,当下长叹口气,眼色温和地对秦恪道:“她这性子……还望秦解元莫怪责。”
秦恪倒并未敛着眼中的笑意,他拱了拱手:“萧寺卿言重了,验官是一副热心肠,小生敬之都犹恐不及,又怎会怪责。”
萧用霖又寒暄了两句,秦恪进退有度,自然也不好继续打扰,于是行了一礼便回了西厢。
转身走出长廊的那一瞬,他面色峻沉,眼中那点笑也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森森寒意。
回到寝舍,便厌弃地将身上那件襕衫扯下,似乎这般还不够,那股子难闻的味道依然还在鼻尖萦绕似的,让他异常难忍。
于是点了香,备了浴水。
温热的水浸过肩头,沾染在身上的微尘异味仿佛都漂净了。
但不知怎的,今日这香闻起来,他怎么都不觉满意,缓吁了口气,向后半仰半靠着,却凭空生出个莫名的问题。
她用的是什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