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清修(2)

转眼就到了冬天,刚一入冬,燕云县就下了一场好大的雪,随着洋洋而下的雪花,两条有关神界的消息,时隔十万年的光阴,终于重新落到了下五界的泥土上。

第一件是九层清天上的羲和神宫的阳君要娶妻了。

你问羲和神宫是何处?那可是太阳升落的地方,负责太阳的羲和娘娘就住在里头,她的儿子要讨老婆,四舍五入就是太阳要成亲了,这可算得上是六界的大喜事,神界是六界最讲究最奢华的世界,太阳娶妻嘛,下五界也都照得到太阳光,所以大家就都一起上去乐乐呗。

这二件大事就是下五界上去乐乐也行,听说下五界发展得都挺好,神界就想取样抽查一下真假,想从下头选个人来办羲和神宫的喜事,简单点来说,这其实是个投标大会。

周鹤岚还是头一回听说婚事也要投标的,剥了颗炒花生,懒洋洋地把手揣到袖子里,他身上里三层外三层地裹着棉衣,腰带一系,衣角都压不下,活似少穿一件他就会被冻死一般。

几位县民跟他一起挤在陈大叔家的小火炉边烤火,炉子上烤着花生地瓜,炉火映得他们脸庞红红,外头冰天雪地,屋里温暖如春。陈大叔的老婆在里头对着小儿子骂骂咧咧的,听着是在教儿子认字儿,可偏弄出了打仗的气势。男人们对此不闻不问,相夫教子本就是女人的事,陈大叔剥着花生,只关心为啥成亲的不能投标。

周鹤岚收回看向里屋的视线,缓缓道:“不是不能投标,只是很少。”

“这竞标是商贾行里特有的,主事人把一些资本实力差不多的人聚在一起开会,大多是挖个河、建个宅子什么的,谁的成本价低就谁干,但也得保证质量。可是这成亲不都是家族大事么,很多也都是家里人一手操办,没什么人会拿这个出来招标的。而且有的话那也不算招标了,挖河造桥都是为了省钱,成亲就得可劲地花钱,这倒霉买卖的,谁愿意做啊。”

陈大叔恍然大悟:“啊,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周鹤岚做过官,这些事自然是知道些的,说道:“是啊,我就觉得天帝是根本不懂底下招标的规矩,不知道听谁说了一嘴就来了兴致,瞎搞。”

“那不是找人包个酒席么,直说不就行了,扯这些有的没的干嘛。”张大爷吸了口旱烟说。

“死要面子。”阿黄皱着鼻子啃着地瓜,脸上印着红光,神神鬼鬼的世界离他们凡人太远了,远到没什么人愿意再关心下去。“天帝请的也是下头的几位皇上,别说得像你们有谁能去一样。诶,今年冬天可真冷啊,听说了没,隔壁又冻死了几个人,死的还是笑着的,老惨了。”

“不稀奇哇,他们县收成不好,没钱买柴火,挺过去就没事了。”陈大叔说着把棉衣脱掉了,脸上沁出了一层薄汗。“有点热,把衣服脱了。”

他说得不咸不淡,甚至有些冷漠,周鹤岚先被张大爷的旱烟呛到,轻微地咳了几声,听他这么一说,刚想开口说不能“自扫门前雪,不顾他人瓦上霜”,他衣服一脱,迎面一股臭味暴击,周鹤岚赶紧把口鼻捂住,另外俩人却雷打不动地继续坐着,齐齐地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周大人,你咋啦?”

“没事没事,鼻子有点痒,想打喷嚏……”周鹤岚慢慢放下手,悄悄屏着气。

“诶,老爷子,你孙子今年回不回来啊?”陈大叔忽而问起张大爷,张大爷行云流水地再吐出几个烟圈,喉里像卡了潭:“不知道,怕是不回来得多,他一直想进捭阖关中城,听说来年春上城主会引进一批新的机关师,那他肯定要紧着练了。”

“他想进捭阖关中城!?”陈大叔跟阿黄都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追在张大爷话茬后头一个劲地酸,“那您孙子可得再加十把劲咯,捭阖关中城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呀,萝卜头儿要是真能进去,你们老张家就是出了个将军啊。”“诶,过了年萝卜头儿也三十了吧,娶婆娘没?”

张爷子闭目摇头,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无奈:“没呢没呢,他满脑子都是打铁,给他介绍什么姑娘都不要,他爹都不知道揍了他多少回,可他愣是一眼都不瞧,拼了命也要进捭阖关中城,唉,这打铁真害人啊……”

之前的九方台说得好,六界本宗,万物同源。神界是六界的老大,魔界是神界相应对立面的衍化,仙界是神界最大的附庸,而妖界又是仙界的死对头,冥界是六界里最佛系最清闲的,他们自创世以来的使命就是为六界生灵善后擦屁股,而人界则除了人多之外就没什么优势了,他们是普天下最平凡的生灵,修炼好不过神界,变坏坏不过妖界,寿命也不得长,还得长期遭受外界的侵扰,在六界的地位着实尴尬。

可也正因为凡人数量多,寿命短,容错率小,经过万代更迭,人界总结出了许许多多的名言真理,发明了许多创造性的工具,成为六界里最聪明的世界,由此,机关术便应运而生。

凡人们逐渐松懈了成仙成神的欲望,开始钻研机关术,如今第一机关大城名为捭阖机关城,捭为开启,阖为闭藏,借“开合有道,松弛有度”之字意而创“捭阖机关”。

周鹤岚瓮声瓮气道:“大叔,话也不能这么讲,捭阖关中城是人界,乃至整个六界最负盛名的机关城,能成为关中城的御师责是所有机关师的毕生梦想,萝卜头儿这样也能理解。”他又说,“而且人界对机关术是绝对垄断的,萝卜头儿在矿场学打铁一年赚不了几个钱,他必须得往上爬,进了机关城银子就多了,你也别太着急,男人嘛,当然还是得更专注于事业啊。”

张老爷子才如梦初醒:“啊,原来他赚得不多啊,我还以为他现在就赚得不少呢,难怪他不讨老婆,原来是没钱啊……害,他没钱我有钱啊,他老子干啥也不说啊,哎唷,这父子俩到底在干嘛啊……”

周鹤岚把鼻子捏得红红,看得陈大叔跟阿黄也是一脸惊讶,不急不缓道:“一开始是没钱的,人界跟以往不同了,现在的军事力量基本都换成了机关战甲,用不着肉搏战,军饷自然都投在机关城里了,现在士兵都返乡了,吃军饷的都是机关师呀,上战场的都成他们了。”

“啊,原来是这样……”

三人皆对周鹤岚投出钦佩的目光,不愧是当过官的人,见识就是多。屋子里的温度渐渐升高,阿黄作势也要脱衣服,忍无可忍的周鹤岚终于咳了几声,借着要回去看看猫有没有冻死为由,迎着西北风,踩着“咔擦咔擦”的积雪一溜烟地跑了。

他这个人随和得很,脏、乱、差都可以忍受,唯独不能忍受臭,怪就怪他生来鼻子比平人敏锐,对味道的反应也更加激烈,里头的烟味汗味在暖炉的催化下异化成一片黑绿色的火,围着他转啊转,他若是再晚走一步,只怕能把隔夜饭都吐出来。

霜前冷,雪后寒。一场大雪过后,风吹在脸上都像刀子在割,吸进去的气都冻人,但十分清新。小县被白雪盖了层被子,周围鲜有人迹,只有他的那行深浅不一的脚印,周鹤岚缩着身子跛着脚,路过一颗被积雪覆盖的古树,慢慢朝土地庙走去。

他去看钱屿。

县里的土地庙是周鹤岚自己出资盖的,庙里就一间砖房,里头供着土地仙像,放着些蒲盘老香房,房外用些黄泥混着瓦砾造了个院墙,旁边紧挨着一间屋子,屋墙跟院墙一样材质,那间就是钱屿的屋子。

雪后的土地庙像戴了顶雪白的帽子,在阳光下有些晃眼,周鹤岚慢慢走过去,敲了敲钱屿的房门,门是虚掩着的,他推门而入,一股暖意铺面而来,房里还是泛着淡淡酸味,一个人顶着拖把头专心致志地坐在桌前读书,一个小小的暖炉就在他身后。

周鹤岚没有打扰他,自顾自地给他的炉里加了几块炭,把地扫了扫,把床铺了铺,他刚才一听隔壁又冻死了几个叫花子时心就紧了一下,马上赶来看他县里唯一一个叫花子。

就在周鹤岚屏着气把扫帚放下准备走的时候,身后忽地响起一个极其沙哑的声音。

“你为什么要救我……你,是谁……”

周鹤岚转过身来,笑得非常温和。“鄙人姓周,名鹤岚,字墨浓。”

拖把头里显出一张树皮般的脸,阴森森地盯着他。“你骗不了我……你是神,神界,没有姓周的天神……”

“神界有姓周的天神,只是您不知道。”周鹤岚微微笑道。

钱屿撑着桌子慢慢站起来,他死死盯着面前的中年人,一种阴沉危险的气息慢慢将他剥离成另一个人,纵使他还穿着常年不洗的长衣,顶着个拖把头,却真真与先前疯疯癫癫的傻子完全不一样了。

“你每一世都跟着我,到底想干什么,是冥王派你来的么,还是天帝派你来的,还是……别人派你来的?”

周鹤岚微微一笑,觉得有些惊喜:“原来您注意到我了,那晚辈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

钱屿冷哼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周鹤岚忽地收起了笑脸,有些无奈地看着他:“你现在吃我的住我的,就是我现在真把你卖了也合理得很,你有什么资格跟我叫板,别不识趣。”

钱屿却回:“你自愿伺候我吃住,我为何不受,狗头装大马,还想我感激你不成。”

周鹤岚一惊:“呀,可以啊,五次转世还算没白受,学会厚脸皮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说着他轻轻拍起了手,宛如他就是刚才教儿子识字的陈大婶,钱屿就是那个目不识丁的傻小子。

钱屿有些愠怒地瞪着他:“你少贫!说,你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是谁告诉你我在这儿的,还有没有其他人知道,不说你今日就别想离开!”

他猛地挥手,却不想反被弄了个踉跄,周鹤岚下意识地要扶他,他却露出不甘之色,扬指就欲发功,周鹤岚却先一步扼住他的手腕,嘴角一弯:“你现在神灵一显,冥王可就真的要来抓你了哦,长老,可别糊涂啊。”

钱屿瞳孔骤缩,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中年人也仍旧和和气气地对他笑着。这张脸跟了他五世,按理说他应是熟得不能再熟,可偏生他五世都没记住他长什么模样,不是他长得平庸,长脸厚唇,短鼻大眼,该说是丑的那拨,而是他本身的气质,一种能在人面前随意躲藏的气在……

他那“长老”二字显然是喊对了人,周鹤岚甚是得意地看着他,这房子本就小得很,他与他只是伸手的距离。

他松开他的手腕,笑容刻在他的面皮上,漆黑的双瞳将他上下打量了几遍,他的头也跟着视线上下点动,钱屿止不住后退了几步,胸腔内的心脏狂跳不止,声音颤抖。“你看什么看,你到底想干什么——”

周鹤岚眨了眨眼皮,忽地歪起头盯着他的脸看了起来,他似乎眼神不好,用手揉了几次又继续盯着看,钱屿抵在角落也看着他,刚想问他在看什么,而对上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那双眼睛就像是墨画上的,黑,却无神。

这种眼睛,一般都是痴呆才会有,钱屿看着面前再次无奈揉眼睛的人,他嘴里还在嘟囔着“唉,老了老了,眼神儿不好了……”,周鹤岚显然不傻,相反,他可能还聪明得很。

“你到底……你到底……唉……”

他到底想干嘛啊……钱屿有些不想重复这个问题了,换成他颇为无奈地对他道:“你跟也跟了我五世,却从不刻意与我交汇,每世都做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来吸引我的注意,你是不是闲得慌啊,有什么事你快点说行不行,我复苏的时间只有一盏茶的时间,下一次就得等下一世了,别耽误时间行吗?”

见他急了,周鹤岚也爽快了起来:“啊,这样啊,好的好的,那我先给你看个东西吧。”

钱屿见他瑟瑟缩缩地掏起袖袋,看样子又得掏一些时间,钱屿顿时气得一哽,重重往凳子上一坐转过去不再理他,在肚子里狠狠骂道:呸!真是信了他的邪!

周鹤岚却高兴地叫起来:“找到啦!是这个!你看!”

钱屿没理,周鹤岚就跑上前把东西拿给他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他像触电般站起,浑身的血气瞬时成冰,脸色惨白一片,多年未洗的污垢像个壳子罩在脸上,有种莫名的滑稽。

“你,你……你是——”

周鹤岚的掌心聚起一片清气,一面晶莹剔透的小圆镜凭空托在他的掌心,四周慢慢变成灰色,知道他掌心的清气不再流动,这方天地已变成一片死灰,只有他与周鹤岚身上还有颜色——他还穿着抹布一样的长衣,周鹤岚还是那个成精的土豆精。

他手中的小镜子不断闪现出的人像物象,曾经的往事像被挖掘的河泥,将他的记忆绞成一片浑浊,他的眼眶慢慢晶莹起来,不可思议地再把他打量一阵,声音十分颤抖:“您还活着……原来您还活着……宴河上师,宴河上师……”

一股虚空之里托住将要下跪的他,周鹤岚转动手里的小镜子,饶有趣味地看了会儿手心的小镜子,他还是一如既往平和地笑着,语气柔缓,像四月的春风。

“宴河已经死了,而且是你们逼死的,对么?”

钱屿猛地抬起头,启唇正要说话,周鹤岚却做了个噤声之势,“嘘——我知道不是你杀的,是另外四个人对不对?”

钱屿茫然又惊恐地点头:“对,不是我杀的,是他们,都是他们……”

“那他们是怎么杀的呢,你知道么?”

“这个,我不知道……他们害了我,把我弄到下五界来,我下来没多久,就听到了上师的死讯……”他看着他,周鹤岚粗眉一挑,“继续说。”

钱屿僵了片刻,似鼓起勇气,试探地问:“你真的不是上师吗……那你,是谁啊……”

“我若是上师,你现在已经见到冥王了。”周鹤岚好整以暇地环起双臂,却因为手太短,衣服太厚,只得堪堪搭在小臂上,“其实我一开始注意到你并不是因为你的身份,而是我从未见过一个已故之人可以不经过冥界就能转世,肆无忌惮地继续游荡在阳间也不会被冥界发现,所以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被我捡到了个大宝贝。”

周鹤岚的目光变得灼热起来,可他的眼睛仍旧死寂一片,钱屿感觉得到他视线里的不怀好意,止不住颤颤地倒退:“不,不不,大人,神君,求你,求你别把我抓回去,我不能去冥界,我还不想死……”

“不想回冥界也可以啊,那你先说你现在这样是怎么做到的。”周鹤岚说。

他现在这样?“不经过冥界,就能轮回转世么……?”钱屿茫然地看看自己的双手,再将自己从上到下看了一番,双唇翕动,“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睡了一个觉,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下来了,来到一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世界……”

“睡觉?你没做梦吧?”周鹤岚不可思议地探出身子。

“是真的,我真就睡了一个午觉,醒来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个婴儿,我的灵识被莫名封住,反而有令一个心识来控制我的身体,”钱屿怔怔地盯着地面,脑海里如走马灯飞速地回忆着,“我会慢慢长大,慢慢衰老,最后寿终正寝。然而我醒来的时候又变成了婴儿,可我却清清楚楚地记得上一世发生的事,每一世都如此,每次,还都是不同的人生……”

“每一世,都如此?”

钱屿郑重地点头:“是,千真万确,我以长老的身份起誓,所言若有半句虚假,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周鹤岚眉头皱得深深,忖度道:“你说的话有问题。这世上只有灵识受损,须得渡劫修复的天神才会借胎转世,转个三五世七八世都不奇怪,但这些都在冥王那有备案,可我却没在冥王那找到你的名字,碍于你的身份,我没好直接问冥王你有没有下来渡劫,但你又千百个不愿意回冥界——难不成,冥王真的不知道?你是自己偷溜下来的?”

钱屿登时无语至极,心中百感交集,语无伦次:“可是神君,我为何要溜下来受这种罪啊……我是,我是真的无法回去了,我不知道我现在到底怎么了,我好像被什么力量控制,一直强迫着我转世,可我又不记得是怎么死的,我一直觉得自己还活着,可是我偏偏就是转世了……我不敢让冥王知道,他们四个心思缜密,心肠狠毒,而我只会傻读书,我斗不过他们,我怕到时候再被栽赃陷害,我,我……”

“那他们为什么要陷害你啊,你们不是一直很好么?”

“好?”钱屿垂眸苦笑了一下,“谁跟你说我们很好的?”

周鹤岚撇撇嘴:“外面都这么说的啊……”

钱屿摇摇头:“他们很好,我跟他们,不好。”

“为何呀?那你就是被他们孤立了么?”

“算是孤立吧……”钱屿侧目想了想,丝若游离,“你问我为何被孤立,嗯……最大的起因,应该就是宴河了吧。”

“宴河怎了?”

“上师他……”

而就在这时轰然一声巨响,紧着一个天降之物一举将二人打趴——

钱屿的屋子,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