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今日天气称得上阴沉,却也远远达不到白日点灯的程度。
青杏抬眼望过去,自己那座被称为揽景的小楼前,却几乎每三步便立着一盏大红的长杆宫灯,灯影投在一条条木桌上,将桌上那一片数不清的大红洒金锦盒映得异常夺目。
一对龙凤喜镯列于首位的锦盒中,金簪玉坠、鸾凤步摇与五色锦帛几乎占了两条桌,四京果与茶饼个个摆得齐整,其内尚不乏丹青、清酒、椒米一类的日常用物。
而那琳琅满目的聘金,锦盒都已然盛不下了,余出的部分尽数被堆在墙角的嵌玉大箱中,让人走路都须得小心不要碰掉了才是。
青杏视线一点点扫过去,怔了片刻,点头道:“是的,走错了。”
小手捏起裙摆,转身就溜。
可院内的嬷嬷们眼疾手快,一拥而上将她拦住,打趣道:“这都是咱们殿下给您的聘礼,您待会儿再数,快来梳妆吧。”
“是呀是呀,您可算是来了,这上午都快过完了,可得动作快些啦。”
“可不是嘛,现在全帝京谁不知道咱们王妃,真是独一份的恩宠呐。”
青杏力气小,完全拗不过她们,直接被人一股脑推到了铜镜前,又被用力摁到了木凳上。
上好的胭脂迅速在她白嫩的小脸上铺染开来,她们手巧得很,以螺黛勾眉,梅粉饰眼,又描以斜红,而同时那凤花钗冠饰以九翚四凤,又被另一位和善的嬷嬷稳稳地置于她发间,珠玉坠成的流苏在她鬓边轻轻晃着。
嬷嬷持着绯红的口脂,笑道:“来,您抿一下。”
她心中不情愿,却不得不乖乖照做。
一瞬间,仿佛有万千飞霞落于她薄唇之上,明艳得叫人挪不开目光。
嬷嬷登时夸道:“瞧瞧,咱们王妃真是漂亮得紧。”
早有侍女持着绣有大片鸾凤金纹的墨翠色嫁衣在一旁候着,见她妆容已成,忙上前为她更衣。这嫁衣几乎每一处都织了暗凤,针脚极见绣工,袖边更是细细裁了一圈祥云,她从未试穿过,却意外地十分符合她的身段。
青杏喃喃一句:“不是吧,还真的能做出来啊。”
“是啊。”嬷嬷笑着应道,“咱们殿下说了,每多绣一块,就多给好多银子呢,那些绣娘都抢着干,夜里怎么劝都不肯歇的,还没到三日就完工了。”
“……”青杏抚了抚袖口那道流云纹饰,“他不去做生意,真是亏了。”
“可不是嘛。”
嬷嬷们七嘴八舌地应着。
“殿下才名冠绝京城,政务公事个个处理的井井有条,武功又好,眼下居然还有生意头脑,您可真是觅了个好夫婿呀!真叫老婆子们羡慕呢。”
青杏扯出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好好好,我幸运,我幸福,不是他满大街砍人手脚的时候了。”
“这个……”嬷嬷们面面相觑,脸上明显露出些恐惧,“这,人无完人嘛,殿下身居高位,性子有些狠,那也是正常的嘛。”
“是是是,正常的。”青杏坐在喜凳上,满是敷衍地嘟囔道,“一会儿你们就看到我血溅洞房了。”
“哎呀,这大喜的日子,您说什么胡话呢!可别叫殿下听见了!”
嬷嬷们又气又急,看时辰差不多了,立即将那柄黛色的鸳鸯扇塞进她手里,紧紧扣住她的手要她攥好,将她的脸挡得严严实实。
她心中猛得一紧,唇角霎时没了弧度。
眼前除了细密的鸳鸯针脚之外,再无其他,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能任由人拽着往前走,她心底空泛泛的,无端生出几分不安全感。
脚凳轻响,她便猜着是上了花轿,喧嚣声近,应当是到了喜宴之上,而握住她的那只宽大的手掌……
该是沈行钧吧。
道喜声如洪水一般涌来,绝大多数都是陌生的奉承,她被沈行钧牵着一点点往前走着,心中怯意愈演愈烈,紧张地几乎都要哭出来。
幼时偷偷读话本时,她也不止一次地设想过自己成亲的模样,可眼下,她嫁的不是自己喜欢的人,堂上也没有一个亲眷,就连宾客也全部都是沈行钧请的,好像今日哪怕临时换一个新娘,这婚照样也是能成的。
想得多了,她更想哭了,可她也不敢甩开他的手,更不敢当着满堂宾客的面出丑,之前她还讨厌这柄鸳鸯扇,如今倒是握得愈发紧了,恨不得把自己的每一个发丝都挡住。
主持婚礼的人还在不停说着什么,她也没有用心去听,待终于拜过了堂,身子挨上那软软的喜床,才终于算是落了个清净。
“这以后呐,就都该唤您王妃啦。”
听这声音,似是刚刚为她梳妆的一位嬷嬷。
“王妃好生在这里等着便是,殿下稍晚些时候便到,可千万记得不要挪开这扇子。”
门被紧紧关上,一时间,四周似乎没有一个人了,安静地几乎都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
直到坐到这里,她甚至都没有弄明白,沈行钧他……究竟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态度?他虽总是又凶又让人畏惧,却也不似想象中那般苛待,那堆了满院的聘礼更是看不出丝毫轻慢之意。
他不会真的喜欢自己吧?
不行不行,那好像更可怕了,他肯定是在做样子呀!
黛色锦扇之下,青杏那一张娇艳的小脸纠结得如同一个皱包子,也多亏那嫁衣料子好,否则非得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外面喧嚣热闹,朝官们饮得多了,个个高谈阔论得厉害,她却独自在心里默默盘算着。
沈行钧那般厉害,他若是看不惯丞相,想必几年内将人整下去也绰绰有余,到时候,她这个用来挡姻缘的小工具若是想走,应当也不算什么难事。
所幸大璟民风开放,和离得也不在少数,之后再寻出路吧。
一会...一会要不先拟一个和离计划书?
一边想着,她一边伸手摸了颗喜床上的花生,熟练地剥开了壳。
……
沈行钧推门进来的时候,恰看到这小姑娘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那却扇执得规矩得很,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却极不安分,一下下扯着他花重金找人绣成的衣裳,衣裳旁边还放了个花生壳。
他微皱了眉,阔步走到她身边,在她耳畔忽然问道:“在想什么?”
青杏正兀自思索着她的和离计划,他这一开口直直吓了她一跳,几乎是想也未想就向后躲了两步。
“……殿下。”
她声音甜糯好听,又带着几分怯意。
“嗯。”
沈行钧淡淡应着,稍一用力,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便将那鸳鸯扇拨到了一边。
她本就生得好看,又得了老宣王数年娇养,更是出落得动人,可如今施了这新妃妆,绯红的妆粉饰在那双清澈的眸边,倒将她那可爱的模样褪去了不少,举手投足间尽是说不尽的娇媚,端的是比那雪中腊梅还要艳上三分。
沈行钧看得有些愣了,良久才回了神,他伸出手,想抚一抚她染了霞色的脸颊,却不成想扑了个空。
她瞅得精准,在他靠过来那一瞬便立即向后又蹭了一步。
见状,他向来锋利的眉目柔和了些许,唇角微微一勾,又朝她那边迫近几分,大红的喜服衣袖,恰好垂落在她的嫁衣上。
她果然又拼命地朝后挪,可这喜床到底不大,没几步她便退无可退,直直抵上红木制的床架。
下颌被轻轻抬起的那一刻,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害怕?”
沈行钧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股仿佛与生俱来的威压。
她小幅度地点点头,又拼命摇了摇头。
“那躲什么。”
他略一俯身,凑近了那朱红的唇。
感受到他的气息迫近,青杏忽然一下睁开眼,猛地拔下发间的一支金簪。她双手抖得厉害,手心也溢满了汗,却死死捏住这簪子,将尖端对准了他。
眼角滚下一滴泪珠,她带着哭腔开口:“你你你……你别过来……这个、这个扎人很疼的!”
见状,沈行钧幽深如潭的眸中笑意更盛,艳红的喜服更衬得他眉如刀削、目似朗星,是放眼整个帝京都难见的俊朗模样。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笑,不是那种看不太懂他情绪的似笑非笑,也不是杀人之前唇角勾起的颇具威胁意味的冷笑,而似乎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有趣。
“杏杏,杀人可不是这么杀的。”
他只伸手微微一勾,那金簪便轻而易举地到了他手上。
“要握得紧些,用些力气。”
他薄唇弯起个好看的弧度,言语间,竟在自己心口上比划几番,用力扎了下去!
青杏瞬间惶恐地瞪大了眼睛,连话也忘记说,拼了命地瑟缩着,小小的身体只沾了个床沿,一半都是悬空的,几乎都要摔到地上去。
可他摊开手时,竟看不到他身上半分血迹,连手心都是干干净净的。
他将金簪重新递了过去,唇角弧度不减,语调中那多年杀伐养成的威压即使不主动释放,也能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来,试一试。”
作者有话要说:逗媳妇迟早逗出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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