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沈行钧生得极高,她哪怕站直了也不过只到他肩头,如今他就站在自己面前,投下来的影好似一座山一般,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衣角的血越搓晕染得越厉害,她讷讷收手,迎上他隐忍的怒意,刚刚仰起的头也飞速低了下去。

她憋了半天,才憋出来一句:“……请殿下息怒。”

明明对他随意杀人的行为有些不满,她却不敢对他发作,生生憋红了一张小脸。

沈行钧见状,微微勾了勾唇角,带起一个颇有威胁之意的冷笑。

他见惯了旁人恨他、惧他,也向来只将旁人的怒火当作无谓的玩笑,从没有什么人能阻止他的所作所为,更遑论令他的情绪有丝毫变化。

可眼前这个淡粉色的小团子,脸上几乎写满了委屈与愤懑,却仍旧不敢在自己面前放肆的样子,真是……

有趣。

看着她纤长的睫羽上湿漉漉地挂着几滴泪珠,他唇角弧度更甚,旁人并未直面他,读不出他那笑里未尽的情绪,顷刻之间,他一把夺过少川的剑,就势架在了她玉颈上!

少川与银朱同时惊呼出声:“殿下!”

他未作理会,声音凉凉的:“还哭吗?本王要批文书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瞥见自己脖颈上一道寒光,动也不敢动一下:“我我我不哭了,殿下,这剑好沉……”

方才那侍卫的血尚还留在剑尖上,此刻正滴滴答答地一点点往下掉,顺着她刚洗好的衣裳滑过去,将那绣得精巧的白兰纹样都给她换成了红兰。

她更加语无伦次:“我再也、再也不来主院了,再也不会和人吵架扰你清净的,殿下...殿下英明神武,不要为难我好不好……”

“呜……”她胡乱唤道,“王兄,我害怕……”

沈行钧冷哼一声,缓缓将剑挪开。

倒是大胆,他自幼失恃,父王虽没有再娶,到底承受不住打击,草草将宣王爵位交到了他手上,自己云游天下散心去了,又哪里管他十余岁的年纪,怎得撑得起这个王府,又怎得凭多年步步为营,及冠之年以摄政王之位给自己作贺礼,生生换了这王府牌匾。

到头来撒手人寰之后,塞给他个丫头还不算,竟敢趁他离京之时遥请皇旨,擅自定了这门亲事。

是当真临死之际昏了头,还是不知他如今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青杏那边见他挪开了剑,绷着的那股劲松下来,身形晃了晃,险些摔在地上。

巨大的心慌让她眼前都有了些黑雾,明明是隆冬时节,背后却溢出了大片冷汗。

早知道就不和人吵了,难得气不过与人争执一次,差点将命都搭进去,书中圣贤皆言谨言慎行,一点错都没有。

少川也堪堪回过神,连忙去把那剑接了过来,试图活跃活跃这要命的氛围:“殿下您这……哪有这么哄人的。”

“有用不就行了。”他淡淡地擦了擦手,“这不是不哭了。”

身份和年纪摆在这里,他绝没有兴趣做为难报复这等幼稚事,赶明儿成了亲往府里一丢,她爱做什么做什么,也正好替他挡挡各路朝臣千方百计想将女儿嫁进来的麻烦。

一个无甚背景又孤苦无依的丫头,对他而言,比什么丞相府的千金好处理得多。

他将那手中的绢帕随意丢到少川那边,刚转过身准备进屋批今日的文书,身后却蓦然传来低低的一声:

“呜……”

他脚步一滞,心下烦燥。

到底要哭到什么时候!

他骤然转回去,一把握住那小姑娘纤弱的小手腕,眸光凌厉:“没完了?”

青杏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天地良心,她方才只是想吸吸鼻子!

她眼皮微动,怯怯求饶道:“殿下,虽然许多人都说生死有命,但是我还是不太想在生辰这一天死……”

想起方才他放下剑的时机,她又试着软软唤了几句:“王兄,王兄……”

这几声砸在心口上,沈行钧面色几乎可以说是黑到了极致。

他冷冷甩下一句:“过来。”

青杏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然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车轮很快转动起来。

车内燃着淡淡的香,像是雪中春信的味道,绣着锦鲤的蓝绸帘将风雪挡得严严实实,小桌上整整齐齐摆着两个白瓷杯,一汪碧水随着车角悬挂的流苏轻轻晃动。

软垫极为柔软舒适,她却愈发如坐针毡,小手攥住膝上淡粉色的衣料,不安地搓动着。

他不说话。

她悄悄抬起眼去打量他,却只敢偷瞥到那紧抿的唇与挺拔的鼻梁,若说再向上看,是怎么也不敢的。

注意到她的小动作,沈行钧微咳了一声。

“何事?”

“那个……”她小手往前一指,“我们是在往东边走吗?”

沈行钧冷着脸颔首。

青杏霎时蜷缩起来。

完了完了,东边是帝京最大的墓场,谁家死了人都要拉到那边埋了的,他铁了心要弄死自己,她估计是要彻底交代在今天。

沈伯伯哪里是保她安宁,分明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嘛……

思及此,她鼻头一酸,睫羽一颤,还未开始回忆自己这辈子短暂又凄惨的经历,就听得对面一声忍无可忍的呵斥:

“本王带你用个膳,你也哭?”

“啊?”

她猛地一抬头,掀帘一看,正看到一身灰衣的小二牵着王府的马车向酒楼里停。

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拂了拂鬓边滚落的发丝:“抱歉殿下,我还以为你要拉我去墓场呢……”

沈行钧几乎被气笑了:“本王杀人从不埋。”

“那王府会放不下的。”青杏小声嘟囔一句。

“……”

他额上青筋跳了跳。

沉默片刻,他冷不丁地开口提了正事:“你今日是派人来寻过本王?”

“对。”她想起了这茬子事,连忙点点头,“我已经及笄啦,再在殿下这里住着不合适的,而且殿下不喜欢我,我也不喜……呃,我也配不上殿下,如今孝期已满,按大璟规矩也不算拂了沈伯伯的遗愿,就按我们之前说好的,退婚吧。”

一口气在他面前说了这么多话,她胸口都因紧张而微微起伏。

见他没说话,她又大着胆子道:“殿下长得好看,人又厉害,全帝京的贵女们都是着急想嫁进来的,杏杏一介乡野弃女,不能挡殿下的姻缘。”

她眼睛扑闪两下,仿佛忘了自己两刻钟前是怎么说人家的。

“谄媚。”沈行钧冷笑着,拂袖下车,“他将你养了这么久,没教过你说话的规矩?”

“没有,”她摇摇头,赶紧跟了上去,“我和沈伯伯说话,还挺随意的。”

不像你这么凶,说错一句话就要人的性命。

她偷偷腹诽着,跟着他迈进了一家酒楼,她四下看了看,檐下悬挂的五色绸帘、红木楼梯上雕的花鸟戏枝,处处都颇觉熟悉。

“这里是……熙云楼?”

“来过?”

“好像是来过。”她诚恳道,“我跟了沈伯伯后,他应当是回过一次京城,那次我也来了,但是他让嬷嬷带着我四处转转,不让我去府上。”

沈行钧默了默。

她没有说谎,算算时间,大抵是那人回来彻底将传位一事交代清楚的时候,那时他二人起了极为激烈的争执,这般家丑任谁也不愿让别人看到。

小二很快便迎了上来,他随意开口要了顶楼靠窗的一间小阁,不多时,便有一少年身着粗布短衣,端着茶叩门而入,见到青杏时,少年明显愣了愣。

“客官,您看吃点什么?”

那人照例说着迎客的话,眼睛却时不时地瞥着她,迎上她好奇的目光,才慌忙别过头去。

注意到异常,沈行钧视线在那人身上落了落,方开口道:“本王撞了你的糕点,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就是,吃完了,就自己去旁边的绮绣坊做件嫁衣,账记王府上。”

青杏本来听着还算开心,听到最后面色忽然一变:“嫁、嫁衣?可是,刚刚我还在和殿下商量退婚的事……”

“本王何时应了?”

她圆圆的眼睛瞬间睁得极大。

他不会还……真的准备娶她吧?!

虽说眼前这人生得极好看,又有权有势,怎么看都像她得了个便宜,可一思及方才撞见他在大街之上砍人手脚的场景,她便能骇得在这寒冬腊月里冷汗直流,更遑论夜夜宿在他枕边。

“可是殿下……”

“先吃。”

青杏不太敢违逆他,小小的“哦”了一声。

小二跑上跑下,很快便布了满满一桌子菜,沈行钧垂眸一看,却是盘盘少不了鲜红的辣椒,菜色除了大红几乎没有别的颜色。

最后一道端上来,少川也跟着从外面进来,行了个礼:“殿下,属下全程跟在膳房,菜是没有问题的,您……慢用?”

说到最后,他语调有些迟疑。

毕竟他家殿下是从不吃辣的,可小姐好像并不知晓。

他向自己腰间摸了摸,暗暗夸夸自己,还好已经提前把剑扔在一边了,省着殿下再夺剑吓唬小姐。

桌上,沈行钧沉默片刻,略一挑眉:“你就喜欢吃这些?”

“是……”青杏看气氛有点凝固,小心问道,“可以吗?”

是他说想吃什么尽管点,她才大胆一回的。

“本王记得,少川说你院中的饭菜,大多都是些甜甜糯糯的小东西。”

她的手指在桌下偷偷绞了绞,“殿下莫怪,应当是膳房一开始就以为我爱吃甜的才端来的,后来也就一直照旧了。”

“为何不说?”

“因为殿下和我并没有什么感情呀,我日日吃王府的喝王府的,怎么好再挑挑拣拣的。”

沈行钧听在耳中,心下情绪略有些复杂。

“吃吧。”他没说什么,只将一副玉筷递了过去。

她鼓起勇气接过来,小声道:“对不起殿下,那个...今天我说的,真的只是一时的气话,没想到殿下会听见……”

“没什么。”沈行钧淡淡道,“骂本王的人能在朱雀街上排长队,你那点程度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承受能力还蛮强的,她想。

她夹起一块辣豆腐,缓缓放到口中,许久没吃辣味的菜,她吃得极开心,圆圆的眼睛里几乎藏不住欣喜。

沈行钧坐在她对面,瞧着这满桌鲜红,却是凝滞片刻,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下了筷。

……好辣。

感觉嗓子一下子被堵住了,他极力忍着,才不让自己脸上浮现出半分痛苦神色。

这小姑娘看着娇弱,吃起辣来竟然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殿下,你还好吗?”看出了他的异样,青杏探了过去,“要不让他们换几样菜吧?”

“不必。”沈行钧不愿承认,默默喝了口茶,“熙云楼的手艺,的确不错。”

青杏的双眸一下子变得亮盈盈的。

她喜欢吃辣,也觉得像沈行钧这般冷厉的人,什么甜的糯的自是与他不符,如今看来倒是歪打正着了。

为表示对这顿饭的感谢,她站了起来,学着以往银朱布菜的样子,将辣豆腐、辣子鸡丁等一众的菜挨个夹了一遍,轻轻放在他碗里。

不多时,他的碗里便红成一片。

她将碗推到他面前,笑得甜:“殿下用膳。”

沈行钧:“……”

作者有话要说:青杏:(布菜)吃这个!吃这个吃这个!

沈行钧:(握紧手中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