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天空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了。

城郊墓园刮着大风,风声呼啸起来像是怪兽在嚎叫一样,听得人浑身不舒服。

余落站在一排墓碑前面,目光似乎是在看前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耳鸣眼花的厉害。

为了克制这种难受的生理反应,余落将背脊挺得直直的,像是一棵孤傲的胡杨。

他挺直的背影落在身后悲痛欲绝的中年女子眼中,却越发的碍眼。

“余落,现在我哥也死了,你开心了吗?!你害死未眠,害死我爸妈哥哥嫂嫂,你这个灾星!死的为什么不是你?!”

“你怎么还有脸站着?!你该跪着给他们请罪!你这个灾星!灾星!”

前方挺得直直的背影,像是被这几句尖利的哭喊声压弯了脊梁,再也挺不直,微微佝偻了下去。

江未初抹抹眼泪,木然的扶着姑姑江云敏,没有看余落,也没有看前方齐排排的墓碑,更没有阻止姑姑的怒骂。

一声声恶毒的诅咒谩骂,让前方的余落背脊越发弯曲,无论后方的言语有多恶毒,他都一声不吭的听着,耳鸣听不清了,还使劲聚精会神的听,像是自虐一样。

心尖像被刀扎进去翻搅出一个大洞一样,又痛又空。

他们看不到,在余落的旁边,有一道沉默的身影,紧紧握着拳头,牙齿几乎咬碎,周遭满是压抑不住的戾气。

墓园里的狂风越发呼啸个不停,永远停留在少年模样的江未眠眼睛变得越来越黑,黑得令人心惊。

感同身受的痛,叫他魂魄都开始不稳了。

可是江未眠没动。

他已经死了,过往二十年的经历让他明白,无论他再怎么痛苦,再怎么努力,已经成为一个鬼魂的自己,根本就帮不了他的落落。

只能听着自己的亲人,用最尖锐的话语,不停的伤害他用命换来的恋人。

今天是江未眠爸爸下葬的日子,来吊唁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现场只剩下江未眠的姑姑和妹妹,还有余落。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云敏骂得嗓子都沙哑了,她终于停了下来,在侄女的搀扶下剧烈的喘息着。

看着余落单薄的肩头,心中又痛又压抑。她本不是一个恶毒的女子,曾经也很喜欢侄子这个小竹马,还开玩笑说等以后他们结婚了,自己就一人给他们包个大红包。

那时候她是真心实意把余落当自家子侄看待的,可是自从未眠为了救他,把命丢在了江底后,这一切就变了。

先是二老接受不了孙子的早逝,先后在五年内去世。

再是嫂子郁郁寡欢吃不下东西熬坏了胃,得了癌症,救治无效后在十年前去世。

现在又轮到了她的兄长,也是因为得了癌症。

她没办法不恨余落,如果不是为了救余落,侄子不会死,侄子不死,江家不会沦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喘过气来后,江云敏在侄女的搀扶下,恨恨的转身离开了墓园,背影都透着悲怆。

她们离开后,墓园只剩下余落一个人。

他静静的站着,任由风把他的脸颊吹得青白,目光眷恋的望着江未眠墓碑上的照片。

照片上的少年还是回忆中的模样,清俊温柔的笑着,眼睛里光彩熠熠,好看得叫人一眼就能沦陷。

一言不发的看了很久后,余落感觉自己的耳鸣好了些,才有些迷茫的小声开了口。

“哥哥,我真的是个灾星吗?”

一旁一直陪着他静静站着的江未眠落下血泪,张开双臂环抱着他,一声声泣血的低声安慰。

“落落!你不是,你不是!”

“你不是灾星,你是哥哥的宝贝!”

墓园里除了风声呼啸,没有任何声音。

他的反驳,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到,余落听不见。

余落的眼睛沉郁到没有一丝光亮,问了那一句后,他再也没有开口。

在墓园里站到天黑,天上下起了小雨,余落才舍得把目光挪开,深一脚浅一脚的离开了墓园。

他不知道他的身边,始终跟随着一个少年,在每一次他将摔未摔之际,伸出手去试图搀扶他,又在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之后,眼珠子越来越黑。

回到家后,余落没有去洗澡驱寒,他在客厅里坐了很久很久,周身气压也越来越绝望。

江未眠知道他已经抑郁症晚期了,随时随地都想自杀,看到余落现在的状况,他又担心又惊慌,无数次在余落耳边说话安慰他,想让他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可是没用,他说什么余落都听不见。

自从江未眠死后,他就被禁锢在了余落身边十米的地方。眼睁睁的看着他的落落从一个天真的少年,变得越来越阴郁。

不停的打工,赚的钱全部转给自己的家人,还为了他的母亲去学了医,赚的钱更是一分不少的转给他的家人。

二十年。

从十八岁到三十八岁。

落落拼了命的补偿照顾他的家人,没有自己的生活,走不出他为了救他而死的阴影,活着比死了还痛苦。

可是他的家人还不愿意放过落落。

漠视、辱骂、撕打……

他的落落,被他的家人折磨得就剩一把骨头了。

他们只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有人发现他的落落已经抑郁症晚期了,每天都被病痛折磨着,还要拼命工作,赚钱支付父亲的医药费。

江未眠不明白,为什么别人死后都没有灵魂,只有他,被困在落落身边,每一天都痛悔到恨不得以身代之。

如果别人死后也有灵魂,他真想问问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对待落落。

救他是自己心甘情愿,他们要怪,为什么不怪自己,反而把所有的过错全都推到落落身上。

他每天都在想,早知道当初他拼命救下来的宝贝会被如此对待,还不如当初带着落落一起死,也好过让他生受这些折磨。

即使每一天都会产生这些想法,可是当江未眠看到余落突然站起身走到浴室放了一缸水,并且拿起刀片毫不犹豫对准自己手腕时,他还是徒劳无功的一次又一次想去抢过刀片,凄厉的哀求着余落不要放弃。

“落落!不要!不要做傻事!”

“你把刀片放下!落落!我求你了!”

“不要……不要……不要!!”

江未眠什么都听不见,他木然的割破自己的手腕,躺进了浴缸里,任由他最讨厌的水,缓缓淹没他的身体。

红色的液体迅速染红了浴缸,余落恍若未觉,他目光直愣愣的盯着卫生间的天花板。

他是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自从被江未眠救起来那一天起,余落就不想活了。

可是他不敢自杀。

他的命是拿哥哥的命换来的,他没有资格自杀。

可是好累啊。

每天都好累,这个世界没有哥哥了,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今天江爸爸也走了。

余落本来是打算接着照顾江姑姑和小未初的,可是他坚持不下去了。

绝望淹没了他的心脏,他找不到一点坚持下去的动力。

在意识渐渐开始消散,眼睛越来越模糊之际,余落似乎看见了旁边有个身影,跪在浴缸旁边哀伤的看着他,手还捂在他的伤口上。

余落很久没有笑过的嘴角费力的勾了起来,无声的喊了一声:

“哥哥……”

江未眠徒劳无功的看着余落的生命一点一点逝去。

他想报警,打电话叫救护车,可是他只是个鬼魂,他连手机都碰触不到,他救不了他爱的人,只能看着他一点点失去意识。

随着余落的生命力慢慢消失,江未眠也感觉到自己的魂体在一点点变得虚弱。

放弃希望跪坐在地上那一刻,江未眠自嘲的笑笑,心想这样也好。

从前没能一起死,如今也算是如愿了。

在看到余落看着他的方向喊了一声哥哥的时候,江未眠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

他眼中升起希冀,开口喊了一声。

“落落。”

余落这次似乎听见了,他嘴角扬得更高了,浑身已经虚弱到没有一丝力气,意识也即将消失。

他还是强撑着说完了最后一句话:“临死……之前,能再看哥哥一眼,真……真好……”

一句话说完,意识彻底消失,眼睛也随之闭上,到死嘴角都是扬着的。

随着他失去意识,江未眠的魂体也消散于世间,好似从来没有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