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低谷

宫纪艰难地找好藏身地点时,后面几辆追击的警车正泱泱地从她头顶驶过,而安室透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跳下警车的那一刻她就开始后悔——自己是脑子坏掉了吗?为什么还要相信安室透的鬼话?

她有些狼狈地蹲在高架桥排桩后,给佐藤打去了电话。

“美和子前辈,”她问起第一个问题:“平河町医院伤亡怎么样?”

佐藤美和子负责的区域已经调援得差不多,她走到一个拐角处跟宫纪说起现场的怪现象:“爆炸的声势挺大,但几乎没有无关人员因此伤亡。医院的死伤多是由于高野秀树和帮派分子械斗所致。”

她侧目看着现场发号施令的公安:“这个案子的牵连范围越来越广,现在涉及到连环杀人、贩.毒和暴力团,连公安都出动了。”

“公安?”宫纪向她确认。

“是公安,来了十几个,现在正在爆炸案现场呢。”佐藤美和子用手掩住半张脸,悄声跟她说:“我见过他们其中一个,那人不久前才给我送过情书,今天就在那儿装不认识我。”

佐藤在电话里小小声嘲讽:“哈,男人,还想骗过我的眼睛。”

宫纪:“公安哪来的消息?”

“他们一向神神秘秘的,谁知道哪来的消息,到现场的速度比我们还要快。”佐藤也很不满:“我们也不能问,公安一插手,我们都得听他们调遣。”

宫纪犹疑了几秒,小声说起了另一个问题:“……高野秀树可能在平河町三丁目,光村凌死亡的地方。”

提到高野秀树,佐藤也沉默了下来,她低低地说:“平河町医院这个地点是从高野秀树的通讯数据里解析出来的。说不定是他故意在手机里留下了讯息,引我们来平河町医院接他姐姐……你的消息来源可靠么?”

宫纪冷漠地握紧手指:“一点都不可靠,我怕我被男人给骗了。”

和佐藤交流过后,宫纪站起身来,拨通了松本清长留给她的电话。

几秒种后电话接通。宫纪爬上了高架桥,她问道:“公安部的风见裕也?”

高野秀树所在的房间一片狼藉——铁架床被掀翻,玻璃花瓶碎了一地,第三位受害人的头颅被打碎,形状凄惨的身体委顿靠附在墙壁上。

高野秀树捡起一截玻璃碎片,思索着这次要画个什么符号。

玻璃尖角流动着漂亮的碎光,他握着碎片的手悬停在地面上,久久未曾下笔。

第一个是“crux”,第二个是基督符号,第三个是什么呢?

crux……

“十字架?”十四岁的高野秀树被爸爸妈妈推搡着往前走,忍不住和他们分享自己的见闻:“你们不知道吧?十字架一词来源于拉丁文crux,原意是叉子,英文单词的解释是……”

“说什么呢臭小子”妈妈诚惶诚恐地捂住他的嘴,慌乱地往四周扫视了一下,压低声音在秀树耳边说话:“你的心要保证对主纯洁,不要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高野秀树的小半张脸被捂在妈妈手心里,露出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周围叩头委地的人群。

“跪下。”他爸爸膝行几步,一边按住高野秀树的肩膀,一边在他耳边低声命令。

高野秀树朝他做了个鬼脸,转头就跑。

……够了,可以停下来了。

高野秀树痛苦地闭了闭眼睛。他扔掉玻璃碎片,走到窗前,将那部手机从窗户里抛下去。

他走回尸体旁边,静默几秒,而后靠着墙,在死者旁边坐了下来。

“我认识你,你很受麻生祝器重。”

他仰头靠在墙上,对着渐冷的尸体轻声说:“麻生祝派你解决了辙平和理穗的户籍问题,然后你当着我的面带走了优子。”

隐藏在树荫里的蝉拼死嚎叫,在滚烫的日光下,高野秀树将脸颊轻轻贴上墙面。

十四岁时他只身一人离开家,在兜里的钱都花光之前,他游荡着跑来了东京地界。

他运气不好,到东京那天正逢阴雨。高野秀树哆哆嗦嗦躲在鹤井奶奶便利店的门檐下,雨水溅湿了他的裤脚。

一片阴影自头顶覆盖而来,津川优子打一把伞为他遮雨,又问他:“为什么不进屋去躲雨?”

他当时正年少气盛,在外面混迹久了,下意识用下巴看人:“关你什么事啊?”

津川优子虽然漂亮,但也很有些泼辣脾性。她听到这话,当即就给了高野秀树的脑袋一巴掌。

因为这样一段对话,他暂时在东京安顿了下来。

东京的平河町有一大片废弃公寓,虽然没有水电,但好歹可以应付着有个歇脚的住所。

正如津川优子所说:人只要想,再怎么恶劣的环境都能活下来。

阳光亲昵地流淌过他的身体,他几乎就要在着温暖日光下睡过去。

为了不使自己陷入过度疲惫后的昏睡,高野秀树继续浑浑噩噩地向旁边的受害人倾诉:

“……我还在在这里杀了光村凌”

他顿了一下,说道:“那位大人物觉得我会记恨羞辱过我的人,但我其实没那么恨他。”

毕竟所有人都是为了活着而已。

他并不想杀死光村凌,于是事前给他发去了死亡威胁。

他曾真心实意地为光村凌祈祷,希望他一辈子都不要碰见自己。

只是组织的爪牙无处不在,它漆黑的鹰羽渗透进每一个角落。当“他”告知自己光村凌的具体定位时,高野秀树生出一种难以抵抗的无力感。

他又浑浑噩噩地想着:只要接受这股高于自己的力量指引,他一定能顺利救出津川优子吧。

或许是报复他的不听话,“他”又将下一个杀人地点选在了这里。

马斯洛需求理论说生存是人类的底层需要、只有满足了生存的需要,人们才有余裕去探求安全、社交、尊重和自我实现。

但也说不准,毕竟哲学界还有第欧根尼——过着乞丐一样的生活,在生命世界和汹涌人潮里“像狗一样”高尚地活着。

高野秀树有了小房子里的家庭聚会,有了鹤井奶奶的手作蛋糕,还有早川理纱精心挑选送来的礼物。

“在这个世界,男人有天赐的魁梧体格、暴力因子,如果他再习以下流无耻、不择手段的脾性,他们就能获得生杀予夺的权力。”

他斜斜下瞥看一眼瘦弱尸体:“没有天生的体格也无所谓,你只要放弃尊严,低三下四,谄媚强者,拉帮结派,你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没有游乐园入场券、没有校服,能够这样怀揣自尊地活着,他觉得已经很好了。

只是命运的洪流裹挟他而去,他是大人物们随手挥一挥就能消散的烟尘,是阴谋家棋盘上随时可以被抛掷的棋子。

达尔文社会主义又说优胜劣汰,适者生存,于是即使是虫豸也在奋力挥动节肢戕害同类。

他轻轻说:“我真正恨着的人,只有山田阳一。”

“我记得你,津川优子曾经帮过你,”他站着巷子里,雨水把黑发浇湿,又深深划过山脊一样的眉骨和鼻梁,他轻声问:“你告诉我,为什么把她的照片给麻生祝?”

山田阳一惊惧到说不出话来。

大雨瓢泼,雷声轰鸣,恨意惊厥,高野秀树抡起斧头,劈开了另一个人类的身体。

他记忆很好,厌恶的一切他都记得。来到东京后,他曾买到过一版真正的《圣经》。

他们说:“你与我们同去,我们要埋伏流人之血,要蹲伏无罪之人”

他们说:“恶人若引诱你,你不可随从。”

虫豸颤动四肢,垂死挣扎。

手机里的大人物曾经问过他:【杀人的感觉怎么样?】

他作出令人满意的回答:【像踩死了虫子。】

并不是。

这个世界奇诡、腐败、尸横遍地、恶债高息,人潮随着惯性苟活——他早就知道。

可我们在这个世界相爱,太阳流照在我们身骨,小小的辙平和理穗能够在温柔的夜晚安然入睡,早川理纱请他喝波子汽水,他透过一枚流光溢彩的玻璃球看隐匿的世界。

我们不能奔跑行恶,背弃良善之人必杀己身。

平河町三丁目。宫纪遥遥看一眼五楼窗口。

她让其他人守在各个出口,嘱咐他们藏在制高处视线的死角,然后独身一人踏入了筒楼。

高野秀树见她进来,慢慢扶着墙壁站了起来。

宫纪打量着他——他的攻击性变得很弱,像将死之人行至命运的终局。无论生死,他正安然展臂试图接过一切他人安排。

此时他们各自站在墙角阴影处,隔着一整个明晃晃的窗户,流光倾泻在他们中间,呈不太标准的方廓形。

高野秀树全身放松,他能一角踏进那投射在地面上的明亮廓形里去。

宫纪拿出手机正对着他,问:“要和津川优子通话吗?”

高野秀树强装出来的从容轰然倒塌,他开始细细发抖,一双眼睛几乎是乞求地看着宫纪,整个人害怕到后退一步。

“我不……”

宫纪摁下了通话键。

在外扩的轻微电流声里,高野秀树惨笑了一下:“您可真是狠心。”

“是秀树吗?”电话另一端,津川优子含着一把颤抖的嗓音。

高野秀树紧紧抿着唇,像小孩做错事一样把头偏转过去。

“秀树、秀树,”津川优子着急起来,她压着自己哭泣的颤音:“…你还好吗?你说话……”

他的脊背剧烈颤抖起来,眼泪沿着脸颊滑落。

求你。

高野秀树无声地张口。

宫纪掐掉了电话。

高野秀树无力地靠在墙上,他低着头,卷发颓唐地垂在额前。

“警官,小心高处。”

这句话一出口,他就为自己判处了死刑。

宫纪像是凝固一般毫无动作,她只是冷声警告高野秀树:

“站在那里,不要动。”

她转动眼珠,不带感情地看一眼窗外九点钟方向的高楼和苍穹。

580码,风向从右到左每小时6英里。一片云重重跌下来,烈日高悬,玻璃窗反射着炫目的光。

狙击红点攀附在窗户,带着诡谲的光亮,滴坠在地上。

高野秀树往前踏一步,想去拥抱那个红点。

作者有话要说:卡文好痛苦,比写论文还要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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