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池没出声,宋弄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因为娘的原因,你才想留在原地,那么娘希望你能往前走,走出去。”
“娘这一生,最感激的事情就是有了你。娘希望你的路,能比娘走得宽敞,不囿于眼前,只管往远处走。”
她这话说完,像是用光了积攒起来的精气神,眉眼间都染上了浓浓倦色。
衔池一惊,后知后觉发现自己忘了什么,回头问道:“娘,这几日池......爹是不是去找你了?他说什么了么?”
“他是来过,不过一句话也没说出口。时至今日,我和他之间,又有什么能说的?”
这话说完,衔池也默下去。
她见宋弄影眉宇间倦色太重,自己又做不了什么,只能装睡,骗着宋弄影早回房歇息。
宋弄影走后,她慢慢坐了起来。
明月不在,应当是留在了县主那儿,怕是正在事无巨细地同县主细数她在护国寺的动向。
她还在想着心事,突然听见屋外有孩子的声音叽叽喳喳个没完。
衔池被吵得头疼,推开门出来。她门前不远处有棵枫树,枝繁叶茂,此时叶子已经全红,远望去像是一朵火烧云停在屋前。
而池怀瑜,就骑在这朵火烧云中间,一手拽着一只燕子风筝,另只手紧紧攥着树枝,紧张得脸色刷白,看见衔池那一瞬间明显怔愣了一下,下一刻立马颐指气使道:“你过来!”
左右附近又没人,衔池倚在门框上,双手环抱,挑眉看他,“你?”
池怀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自己是偷偷从学堂溜出来的,身边的小厮早就都被打发走,一时半刻也叫不到人。
那风筝被风刮落,卡在树枝上,他以为不高,自己三两下便爬了上来。谁成想上来容易,下去反倒不知道该怎么落脚。
他看着衔池,没好气地叫了一声“二姊姊”。
衔池点了点头,回头转身抬脚,竟是要回房。
“哎!”池怀瑜瞪大了双眼,“你......二姊姊你不过来,我怎么下去?”
“怎么上去的,就怎么下来。何况你叫我一声,不是应该的么?要人帮忙,就得有要人帮忙的样子。”她话说完,便又抬脚,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门内。
“二姊姊二姊姊!”池怀瑜急促一顿,“求求你了,我,我不敢下......”
衔池转过身来看着他,他生怕她再走似的,又补了一句:“你抱我下去,我告诉你个秘密。”
衔池心神一动,走到树下,“什么秘密?”
“反正跟你有关系!你先抱我下去!”
衔池不置可否,抬头看了一眼他的位置,随手指了指,“先踩住那儿,再往下一点......”
见池怀瑜一脸质疑地望着自己,她悠悠道:“这么矮的树,四岁我就能上下了。”
池怀瑜别无他法,只能一边时不时忿忿看她一眼,一边按照她的指示小心翼翼往下下,等到高度差不多时,她张开双臂,池怀瑜紧紧闭上双眼,从树上往下一跳——他不过七八岁,本也不重,只是衔池风寒未愈,身上没多少气力,这样去接他,免不得被他带倒。
好在缓冲了一下,池怀瑜几乎没觉得哪里痛,当即从地上跳了起来,第一眼便看向衔池的脚踝——见她好像没什么事,在地上缓了一会儿便慢慢爬起来,还扑打了两下身上的灰尘,池怀瑜才松了一口气。
池怀瑜哼了一声,“接我都接不住。”
“我只说帮你下来,又没说要接住你。”衔池看他一眼,“好了,秘密是什么?”
池怀瑜望着她眨了眨眼,“我才发现,你好像也不是个无聊的软包子。”
“不,我就是个软包子。”衔池冲他皮笑肉不笑地咧了咧嘴,“秘密是什么?”
“我又不会骗你,你着急什么?”池怀瑜白了她一眼,没再卖关子,慢条斯理道:“其实也不算什么秘密,只是那天我在书房,听见父亲对人说,二姊姊的腿脚若是真废了,也不能一直拖下去。”
他看向她,有两分幸灾乐祸,“父亲要把你送人,说是多少也能派上点用场。”
衔池一愣,“送人?”
“对啊,”池怀瑜点头,尚且稚嫩的嗓音说起这些事儿时,显出几分与年龄不相符的轻佻,“就是送去给人作妾。我只听见两句,父亲首选的是礼部尚书,你不知道吧,他的孙儿和我同在学堂呢。”
池怀瑜以看热闹的心态,不怀好意地看她,却只见她笑了一下,重复了一句“礼部尚书?”,便再无旁的反应。
他有些不理解,“你......不伤心么?这就是你费尽心思想要回来的地方。”
衔池面上仍是笑着,“怎么,你不喜欢我留在这儿?”
“那当然了!而且,我若是你的话,压根就不会回来。”池怀瑜摇了摇头,语气依旧幸灾乐祸着,“现在好了,你想走也走不掉了。”
衔池看不得他这副嘚瑟样子,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笑吟吟道:“我为什么想走?爹爹,哦不对,舅父他想让我去哪里,我去哪儿就是了。他还能害我不成?”
她话里略显造作的天真是八岁孩童分辨不出的虚假,池怀瑜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有自讨没趣的吃瘪,甚至还有两分恨铁不成钢的忿忿:“你怎么会蠢得这样无可救药?”
说得好像他有多么聪明似的。
衔池打了个哈欠,敷衍地点了点头。
她不哭也不闹的,发觉从她身上找不到什么乐子,池怀瑜悻悻拿起来自己的风筝,气冲冲道:“算了!反正秘密我已经告诉你了,你爱怎么就怎么,我们两清了!”
衔池不置可否,“等下回你从学堂偷溜出来玩儿时,可要小心点儿。”——如果他还能有下回的话。
他从学堂溜出来本身或许不算什么大事儿,但在她这儿同她待了这好一会儿,县主用不了多久就会知道。到那时,一顿责罚都是轻的。
池怀瑜脸上发红,嘴硬道:“不用你帮我,我自己也能行!”
衔池轻笑了一声,而后故作诚恳地点点头,转身往屋里走去。
等池怀瑜的脚步声远去了,她脸上的笑意才淡下去。
上一世她对池清萱和池怀瑜姐弟俩没什么印象,如今乍接触来看,池清萱一心礼佛,如下人们说的一般菩萨心肠,而池怀瑜虽然顽劣一些,但还算不上坏。
唯独池立诚......时至今日,她忍不住在想,是不是就算没有“桃夭”,她也迟早会被接回池家,“物尽其用”。
池怀瑜说的话倒没吓住她——即便池立诚有这样的心思,沈澈也很难松口同意。镇国公府是二皇子的母家,池立诚为二皇子做事,沈澈的意思,他不能不顾。
沈澈这人权衡利弊惯了,他愿意把她塞进东宫是因为东宫带来的东西足够诱人,但这不代表,他也愿意将她塞进随便什么人的府宅里。
但沈澈和池立诚怎么想,于她而言,根本不重要。
衔池在想的是宋弄影那句“陷阱,只有你见到了,才有可能躲得过去”。
她想带着娘从这座围城中走出去,可若是站得不够高,望得不够远,兴许连方向都是错的。
倘若连方向都是相背的,那她哪怕是走一辈子,也只会越走越深陷其中。
这样说来,她最合适的去处,竟是东宫。
不就是知道得太少么,放眼京中,她能去到的地方,哪里的消息,能多得过东宫?——那里毕竟是离至高的权力最近的地方。
更何况,她也算是在东宫活过三载,她熟悉东宫的一切——这其中,也包括宁珣。
东宫太子,不正是京城错综复杂的明线暗线,最终所交汇的那个地方?
衔池倏而抬眼,似乎与月夜下漆黑的庙宇中,站在佛像前却一身浴血的那人,遥遥对望了一眼。
她有种预感,她逃不过京城这场涡旋。与其是被拽进去,倒不如她自己一步跨入其中。
*池清萱进门时,明月正将刚熬好的药汁送进衔池手里。满屋子的药香,让她还以为是回了自己的屋子。
衔池苦大仇深地看着药碗,一时连池清萱走近都未察觉。伤到脚吃药的那阵儿,沈澈送来的蜜饯全叫她当零嘴吃了,万万没想到才隔了没两天,竟又要喝药。
她刚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唇上便一凉。衔池愕然睁眼,只见池清萱笑着将一粒蜜饯喂在她嘴边,“含着这个喝,就不会那么苦了。”
衔池闻言张嘴,咬住蜜饯,而后举起药碗,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跟在池清萱身后的丫鬟柳芽忙不迭将端着的蜜饯盏捧上来,衔池抓了几粒塞进嘴里,紧皱着的眉头才松散一些。
池清萱也跟着拣了一粒,声音柔和,“你呀,也就是一直身体好,要是像我那样,一日两顿药,喝着喝着,也便习惯了。”
因着母亲受了冲撞早产的缘故,池清萱自出生起便孱弱不堪,好容易才长到如今年岁。这些年来还好,再小些的时候她几乎全靠药石吊着性命,可不是早就惯了。
她显然是刚去佛堂奉过香,身上檀香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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