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化实为虚

沈辜掉头对身后的十几个兵嘘了下,她接着打手势示意林丛深处的士卒们也一同准备好。

树丛茂密,沈辜看不到这群埋伏的兵有没有回应她,这是个好消息,她看不见,那么自以为胜券在握的阒兵们更无从发现。

“嚓嚓嚓——”

甲胄兵器声愈来愈近,程戈看着沈辜握紧长枪,她眼里已然露出狂热的期待和兴奋,他不由眼前一黑,跟着戒备的同时,想到:等小将军这仗打完,兄弟们就要绝户了。

阒搠最先出现在视线里,那身□□冰冷的金甲行过渐次狭窄的林路时,一连着撞断层层又层层的枝丫。

有斜刺出的树枝挡住他的脸,这位阒将目光深沉,举刀带树干上的老皮都砍下。

和沈辜隔着几十步距离时,他停下了。

他们是将军、对手、敌人,此时在狭路相逢,互相望着彼此。

“是你?”

阒搠以庚话问。

“又见面了。”沈辜用阒语答。

她撑着长枪,曲起一条腿,吊儿郎当地弓腰,歪头看向阒搠变得阴郁的脸:“上将生气了?”

“......”阒搠牵动了下唇角,露出狠鸷的笑,“你胃口不小,三天内杀了我一百多个兵。”

大敌在前,沈辜的态度轻慢得让人生恨,她直起腰,但是显得十分困顿地点头,“你也不见得吃少了。”

她扬起下颌挑了挑身后的方向,“这可算是阁下的残羹冷炙?”

阒搠带着遗憾地瞥她一眼,“你兵法用得不错,可惜人太狂妄了。”

带着十几个残兵败将就敢应他一千阒兵,真是狂到令人可怜的地步。

他满怀失望地退后,扣起手指,轻飘飘地往前一挥——这是进攻的信号。

“听见没,弟兄们,人家说我们兵法好呢!”沈辜哈哈大笑,笑声犹然回荡在空落的林间时,她人已像一根利箭“倏”地刺了出去。

程戈和其余十几人赶忙跟上。

长枪相接,冷铁互刺,叮叮当当一阵声,接着就不断有沉闷的人体相撞的响声。

一直有人倒下,有人在前进有人在溃后。

程戈以为是他们自己在后退,可是打了半晌,他终于发现不对劲,默默甩开剑上的一具尸体,回头在血影里偷命瞅了眼,才惊愕地察觉到是阒兵在后退。

而他们勇猛前进。

高高举手又杀了个人,他得以喘息地看向始终作为前锋冲杀的沈辜,她的身影比起那些阒兵,甚至比高瘦的大庚士卒们来说都显得纤细,但她所过之处,无有不倒下的尸体。

窄窄的泥路很快堆满尸首,那些阒贼们哪里见过这种打法,进难进——路太窄,两人根本过不去,退却好退,可是阒搠在后面,他们不敢过分远退,只怕被好战的上将斩杀。

进退两难之地,沈辜率领十几个人,却好像带着千军万马,所向披靡地杀散几十上百的阒贼。

阒搠下达进攻指令后,心里认定这是一场毫无疑虑的胜仗,转身就带着左右往回走。

身后厮杀怒喊声响彻云霄,他顾自把玩着腰上挎的长剑——心里有点无聊,他这次选择亲自上山,本以为能找到那个看得上眼的庚将解乏。

可只遇见沈辜,她青涩的脸让人不得不轻视。

能带人杀他一百多士卒的将领,能是这个孩子兵吗?

阒搠锁紧眉头,“你在哪儿?”

我真正的对手。

“三王子!”左右中,那擎不经意回头,恐怖地看到沈辜的身影已近到一根长枪就能够到他们。

他急忙回身,顺而喊阒搠。

阒搠长眉拧起,背后突起寒意,他闪身一躲,避开飞来的半把断剑。

断剑出自沈辜,她背临尸山血海,笑盈盈地望着他,“上将,你真是个汉子。”

真汉子从不回头看厮杀是吧。

阒兵还是一如既往的傲慢,这可是他们致命之点。

在拿捏敌军缺点方面,沈辜也是一如既往地熟练。

阒搠目光紧缩,他看见尚能站立的阒兵和杀神似的的庚兵们仍然纠缠在一起,可战势却迎风翻转,已经单边导向庚兵了。

他抽出长剑,“你究竟是谁!”

沈辜谦卑地作揖:“不才,姓沈名辜,小字抚安。大庚一无名小卒也。”

把仗打成这样,还能自称是无名小卒?!

阒搠眉间骤起阴翳,沈辜一定是在用言语故意折辱他。

他竟马失前蹄。

带上山的人在短短半刻钟间已经没了,因他的轻视。

“你也姓沈?”阒搠冷静得不像话,他好像没意识到如今的处境,他几近是孤立无援了,却还风马牛不相及地找沈辜闲聊。

沈辜眯眼,这个阒国三王子的面孔很陌生,她确定上辈子没见过他。

“你是庚朝沈将军的谁人?”

像今天这样歹毒又带着无可反驳的高明之处的战法,阒搠只见一人使过——姓沈的镇国将军...可她已经死了。

他曾恨过生不逢时,没有赶在那个镇国将军还在世的时候上战场。

若能与其交手一回,他会终生感到荣幸。

沈辜也姓沈,莫不是...镇国将军的后人?

“谁也不是,”沈辜淳朴地摇头。

阒搠又失望了,她打量他的失望,憨笑着道:“怎么,你没能和我攀上关系很伤心哦?”

“你!”阒搠没怒,那擎先勃然生气,他举起长枪指向沈辜,满脸愤慨。

“这几天是你带的兵?”阒搠淡淡地看了那擎一眼,这一眼让他放下了兵器。

“不才不才,带得不好。”

她谦虚,她摆手,她实则骄傲得快做作起来。

阒搠瞪她一眼,“正经点!”

带的这手好兵,已勉强能纳入对手之列了。

作为他的对手,怎可有如此顽劣的孩童模样。

沈辜遭他一声喝,不能再演下去,很沮丧地垂眉耷眼:“上将好生严肃,敢问杀我庚人时,可也这般?”

话音未落,杀机立起。

那擎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形,只觉一阵眼花缭乱,眼光再次定主时,原地哪有沈辜的影子——她用了几个呼吸,飘到阒搠身侧,手里的另半根断剑此时正架在他右卫脖子上。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年纪小得还够不上娶妻的少年,这是何等妖物,不然怎会有如此厉害的功夫。

阒搠低眼,静静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沈辜,在他看来,这孩子兵的人脸庞嫩得令人难堪,可就是这个孩子兵,用兵如神,不过两次夜袭,营里已传开关于她的各样恐怖传闻。

除开初见时的嬉笑,沈辜此刻才像个真正的兵。

那双杀意弥漫的眼睛狡黠而冷漠,以至于他能嗅到其身上属于猎手的贪婪狡诈兼猎物的狡猾谨慎。

阒搠承认自己最初错看她了。

站在面前,威胁着他近卫的少年,正是他梦寐以求的敌人。

“上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怕,”沈辜把剑锋压进手下脖颈,满意地听见手里的耗子发出惊恐的叫声,她缓缓地启唇:“你还有人是吗?”

正和其他人杀完最后一个阒兵赶上前的程戈,闻言大惊,下意识戒备地四处观望起来。

沈辜提醒程戈:“还没上来。”

等人刚松口气,她笑着补充:“也快了,最慢不过半刻钟。”

“...您就不能一次说完吗?”

程校尉被自家小将军玩弄得束手无策,他叹口气,接着绷起浑身的精神,以备即将到来的恶战。

阒搠依然镇静,他始终紧盯着沈辜,近卫的生死他一点也不关心,“你又知道了。”

他语气微顿,“你故意引我来此?”

“是啊,”沈辜弯眸,“不然怎么进行第三次偷袭呢。”

她钝刀子抹开耗子脆弱柔软的颈子,鲜血流透后,一脚踹开软趴趴的尸体,竖起沾血的五指,云淡风轻:“五、四、三...”

一。

灰白浓烟凌天而起,山下再起震动的杀声。

兵刃相撞开的声音像风一般穿过这里每个人的耳朵。

“你做了什么?”阒搠好在见了点困惑,他困惑得近乎赤诚纯粹,从某种角度上说,他是在面无表情地询问沈辜。

于是沈辜大笑,“您待会儿就知道了。”

“嘎!”

她忽然吹了声鸟哨,眨眼的时候,逼仄的路旁树丛里已猛地窜出十几条黑影,他们像狂奔进绵羊堆里的恶狼,气势嚣张。

正迎上从道观赶来的阒国援兵,两方再次交战。

沈辜不和阒搠打,她甚至不和那擎打,一掉头,三刀两剑就结果了一个又一个猖狂的阒兵。

杀了几个,她就好像是彻底杀疯了,快活地奔进战事里,至最后,手里的长枪都浸满了鲜血,滑腻到几次从手心脱掉。

被沈辜抛在脑后的阒搠,定定地望着她冲杀时疯狂又冷静的面庞——低头诡魅地笑了。

“走。”

他从一众杀红眼的人们中间走过,闲庭漫步,步履轻松。

那擎紧张地跟上他,“上将,那个沈...”

狠厉地看向那道少年身影,他提起刀柄。

“你杀不了她,”阒搠淡声,心里补充,正如她现在杀不了我。

所以两人都聪明地放弃了直接交锋。

他用两千条士卒的命,最终换得见到她一面。

这很好。

这值得。

沈辜太累了,她抱着血淋淋的长枪,哗地在尸体里躺下。

她剧烈地喘气,脱力却欢喜地看向周围也累得跌地的程戈等人。

“如...如何,”她努力平缓着气息,可终究还是大笑,气息更不稳了,话声断断续续:“可还怕?这仗...呼,究竟谁是石头?”

程戈无力地摆手,“将...将军,您真是这个...”

他抱拳,以示尊敬。

沈辜翻身,挑了具更软的尸体做枕头,她笑得失声:“那就...哈...再教你一次,这招叫化实为虚,致敌而不致于敌。”

有没读过书的问:“小将军,啥叫致敌不致敌啊?”

杀伐果断的将军大人竟出奇地耐心起来,她解释道:“就是要引诱敌人来到我们阵地,而不是主动到他们阵地。”

“你们看,”她坐起来,指了指满地的阒兵尸体,“阒贼人多,不过好在他们不会爬山,能大早上爬到道观就已经很疲累了。我们再把其引到离道观数里外的此处,更是消磨了他们的体力。这样一来,就是兵力再强,也要被咱耗虚了。”

程戈回过神,道:“这条路这般狭窄,更是能让阒贼动弹不得,任我们侧翼伏击?”

沈辜赞赏地对他点头:“是也。”

“...还真他娘会打啊。”

侧翼之一的汉子仰慕地望着沈辜,感慨万分。

“那刚才山下是什么动静?”

几十双求知若渴的眼神齐齐飞向沈辜,她神秘地一笑,“不急,过后自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