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得手

鸡鸣时分,沈辜叫醒众人。

这时候天还黑得彻底,伸手不见五指。

程戈抱剑起身,循声看向她:“现在就去?”

“对,切记听我吩咐行事。”

沈辜转身,她留下一把损毁最严重的短刃,指腹摩挲着刃面,思索一会儿,就已在脑中过了遍如何用这把残刀悄声杀人的经过。

十五人的队伍被分成了两撮,她带着七人往山下踅行,程戈则带其余人缀在她身后,以待她挥手示意。

寒风刺骨,大家穿得单薄,一行人中早有窃窃唾骂声。

但也只像落入湖心的小石子,声音很快消失。

山里重剩下沉闷而迅速移动的脚步声,连虫豸都歇了叫唤的劲。

沈辜行走如飞,身后人跟得踉跄,一路小跑起来。

她侧首看了眼这群久享安逸的守卫们,抿唇又平静地扭过头继续走。

“...停!”忽然从深不见底的黑暗里取到一点亮色,沈辜及时挥手,把队伍截停。

有动静,她倾听着,判断出有个和他们一样在这深山黑夜里疾走的人。

那人脚步声沉稳有力,身负武功,但无兵甲相撞声,不是阒兵。

又是谁?

身份行迹皆可疑。

“散开!”她低声呵道,诸兵便在眨眼间隐入灌木之中。

沈辜闪到一粗壮树干后,屏气凝神地注视着前方。

那道脚步声在不远处轻轻停下,好像和她一样在观望,更可能也听见了他们这队人马的声音,已生怀疑谨慎之心。

不过他没停顿很久,他的身影愈来愈近,衣物擦动草丛的窣窣声也越来越清晰。

他右手举着一根焰光黯淡的火把,左手沉在腿侧,拿着鼓鼓囊囊的裹包。

当距离缩减到沈辜足以见到他那张脸时,隐在丛林里的其他人开始低声嘶气——某些不具名的毒虫正在撕咬他们的肉。

他再次停住,火把挨近下颌,点亮了一张桀骜的脸庞。

“站住!”

眼见已被这些倒霉蛋暴露了行踪,沈辜冲上前,反手握紧刀刃,将其死死抵在男人的喉咙处。

他注意到沈辜的出现时,眼尾上挑的双眸里闪过一丝惊奇和赞赏,性命在她手里,丝毫不感慌乱恐惧,反而平和地道:“这位侠士...”

说的是北疆方言。

是在夜里奔逃的百姓?

沈辜手下力道微松,但尚未移开刀刃,她贴近这高大男人的面庞,去寻他的表情。

“你是何人?”

虚弱的火光同时照亮着两个人,显然力有不逮,是以沈辜半张脸隐入黑暗里,另外露出的半张面庞,阴沉而警惕。

凤眼下阖,长睫凝着头顶泻下的光色,在鼻翼处落下扇形的灰影。

她还绷着身子,男人能感到她手臂施加的巨力,性命攸关,却在心里想沈辜像头伺机而动的豹子。

“侠士,某亦是大庚子民。”他眼皮垂下,看了眼下巴处的缺口的刀刃,“这刀可钝,用它杀人难过否?”

“阁下怕痛?”沈辜微微笑了笑,她松开攥着他衣领的手,而后低头用手一寸寸摸着刀说:“我亦怕痛,故你痛快点说出来历,我便将忍痛秘法教与你,如何?”

“哈哈哈,那某就乞赐秘法了。”

他晃了晃火把,笑声响亮得像火星子在嘣裂。

“我乃珦城人士,姓杜名把盏,诨号一桶酒。”

杜把盏弯身,目光从沈辜的眉滑到她的唇,最后移到左眼的两颗小痣上,他眼里有流光逸动,好似真盛着酒意。

“一桶酒?”

遥遥蹲守的程戈忽站起,他拧眉到前面来,看见两人过近的接触,下意识去护卫他们的领头人。

默不作声地把沈辜挡在身后,他冷声说道:“你不在黑市里倒卖生意,上山做什么?”

“哦,程校尉啊。”杜把盏见到熟人,哑然笑了,“您不往南溃逃,又下山做什么?”

“......”程戈咬牙,脸上划过一丝难堪,正要抖着为数不多的军威去震慑杜把盏,一只素白的手却绕过他的腰,带着他的腰封,把他用力扯到后面。

“一桶酒,倒是个好名字。”沈辜把玩着刀锋,抬眼笑眯眯地,熟稔地招呼道:“阁下在黑市想必有名望罢,不然怎么不叫酒桶饭桶,偏叫一桶酒呢。”

“不敢当,是江湖弟兄们抬举。”杜把盏很欣赏她,躲在草丛里的还是已经站起来的,都看出了这一点。

“但行走四海这么多年,某倒从未见过小兄弟呢。身手如此好,定不是寂寂无名之辈吧?”

“惭愧,正是一无名人士。”沈辜低眼瞥过他左手拎着的包裹,“杜兄这是准备离开珦城了?”

杜把盏半真半假地苦笑:“可不怎的,如今珦城沦丧阒贼手中。黑市中不缺良心都沦丧的人,某不欲与其为伍,无奈才走。”

“哦?”眯起眼,沈辜赞道:“兄能有此大义,足见值得交往。”

“大义不说,阒贼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道理是人都懂。为其效犬马之劳,就真的是去做牛做马,只有为人宰杀的份。”

点点头,她忽心生一计,“杜兄高见,小弟有一计策。若是成了,你我杀贼救国封侯拜相。若不成,亦是成仁成义,万世有民景仰。”

“...说笑了,某素日骗的就是百姓的银钱,不敢要他们的敬仰心。”

杜把盏有自知之明到滑稽好笑的程度。

他或许真是个恶人,且恶得十分真诚。

沈辜很愿意结交善恶纯粹者,他们在世间如此稀缺,每出现一个,都代表她能有个相携做大事的人。

周行是善之纯者,如今面前又出现个杜把盏,他若受己所用,会有大作为。

她点着刀把,神色不明地低头想了想。

而后说到:“杜兄习过武?”

杜把盏不意外沈辜能猜出,颔首:“不才,少时因新奇学过几年,后总被仇家追杀,也打不过杀手,便金盆洗手做了黑市买卖。”

做了黑市买卖,却叫金盆洗手。

敢情是从一违法勾当进到另一勾当里了。

沈辜笑道:“有道是幼功难废。兄既有如此本事,兼之在珦城有片天地,难道真舍得全放弃了吗?”

“不弃又能如何呢,”这个桀骜爽朗的男子太息,“几个时辰前,有阒兵的上官来半威胁半利诱我,去给他们带路出山。我虽贪财好色,却也知叛国乃是千古罪名,这才急急逃走。”

“无可奈何啊。”

“怎会是无奈何呢?”沈辜上前,主动承接了他的火把,像是把他的危险延到自己身上般。

“兄何不答应了那阒贼。”她用眼神安抚住杜把盏的张口,慢条斯理道:“实不相瞒,弟欲在这边疆险境杀出一番威名,如今钱帛不缺,可独独少能人相助。若是兄能与我里应外合,那弟可许诺你的平安,及黑市的一切。”

这少年不凡,眼睛神采飞扬,言辞亦圆滑。

只怕不是什么皇亲国戚或是世家子弟,仗着武艺超群,来此疆境玩抛头颅洒热血的戏码。

杜把盏是个小人,也是个聪明的小人。

他腹诽几句,还是不想当少年的手下兵卒。

“承蒙厚爱,只是...”

“杜兄想好了?”沈辜忽地凑过来,抬起手,晃着一串莹润白皙的珍珠。

她五指修长,指尖纤细泛红,勾着颗颗饱满光滑的珍珠时,直叫人目眩神迷,徒生靡靡之感。

若非喉间又抵上一指寒光四溢的刀锋,杜把盏只会继续严词拒绝。

“这,”他缩着下巴,刀刃已将他的喉咙划开一条血丝,“你怎不先说秘法再弄我呢。”

他竟有几分娇俏地飞了沈辜几眼,沈辜没怎么,依旧笑看。

一旁的程戈却满感恶寒,斥他:“龌龊!”

龌龊,沈辜闻言反而侧眼看回去,这个词真是熟悉。

不过这次换了人骂。

程戈对上她的眼神,紧紧地抿着嘴角,涩声解释:“此人常年游迹于秦楼楚馆,出言不逊,心思定是龌龊。”

只听到两声零星的笑。

一声来自心生谋计的沈辜,一声来自看笑话的杜把盏。

“兄何故发笑?”

“弟又何故发笑?”

沈辜放下刀。

她抚了抚杜把盏的衣领,又把他被划开的包裹用手抹了一把,勉强合起缺口。

两个人态度骤变,经过一遭生死压迫,竟重又谈笑风生起来。

众军士看得哑口无声。

只能默默注视着一军痞和一黑匪互相称兄道弟,各自承诺。

“兄可想醉卧美人膝?”

杜把盏点头,“弟欲醒掌天下权?”

沈辜摇头,“我的魂在战场上,我的仇人在京中。”

说起来,这辈子的欲望,颠来倒去还是两样。

一个杀李持慎,一个纵马打仗。

她是个彻彻底底的不撞南墙不回头者,认定的事一定要做好才能作罢。

“兄长先请,切记要入阒贼营帐里,日后我自会去寻你。”

杜把盏留下一路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离去了。

两队人马又恢复了沉默行进的原状。

沈辜眼里的杀意和决心冲霄似的分明,渐次影响着他们麻木的心。

于是他们在沉默里等待小将军的冲锋号令。

......

一寸窄瘦的腰身从墙边错眼闪过,手握重枪的两行阒兵顿时警惕地四处张望。

“是谁?”为首的阒兵用阒语喊道。

隔了几条街的巡卫们应声而至,转眼间,这条拥挤的石板街已挤满至少五十之数的阒兵。

“噶——嘎——”

凌天一道凄厉的鸟叫,吓得众兵绷直双手,两两靠背,疑心的目光在左右辗转。

“嘎、嘎嘎。”

远山有另外一道粗矿的鸟鸣:“嘎嘎、嘎。”

“什么死鸟,庚人的地方就是让人烦躁。”

听了许久,也只有遥遥呼应的鸟鸣,下半夜巡行本就疲累,这厢放松开,终于松懈了心神。

“嘎。”沈辜仰头吹了声鸟哨。

行动!

她率先俯身冲出,电光火石间用那把短刃割断了一个阒兵的脖子,他没来得及发出半声惨叫,身子便软趴趴地倒在了地上。

他身侧人正要叫,又被她一刀结果。

而后两人的重枪也被她夺下,左右一杆,曲腿向前用力掷出,便射死数十人。

从密林里鱼贯而下的其余军士,也都快速而慌乱地用兵器杀贼。

不过半刻钟,五十人的阒兵尽被剿杀,如群束手的羊羔,只能等待沈辜这头恶狼带着随众的扑咬。

月落无光,完好无损的败兵们不可思议地望着手上的血腥。

有人忍不住舔舐起阒贼犹存温热的血,以证这件事的真实。

沈辜在死尸间拾起长枪,顺而喊呆滞的众人过来扒下去阒兵的盔甲。

她淡然而从容地做着这些事,连带愣怔着走下来的程戈和他的小卒们,心里所生的豪情在这一瞬间达到顶峰。

真的做到了。

他们...竟然真做了件事情。

五十多人的阒兵,就这样脆弱地倒在脚下。

是她带领我们做的此事。

十五人看向在死尸间踱步自语的沈辜。

注意到趴在身上的目光,她抬头,显得有点不耐:“别美了,快点把盔甲兵器收好带走,回到山上去,尸体别管。”

带他们来的时候可是笑盈盈的,怎么现在这样恶声恶气。

但没人在乎,根本不想去在乎。

他们傻乎乎地笑着,满地捡金子似的扒下阒兵们的黑甲。

作者有话要说:一更,还有一更会很晚。白天再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