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抚安小先生

“先生怎么来了?”沈辜跳下船,跑到迟恕庸身侧。

江风湿润,凉人心脾。

晚雾顺着微风在江面飘忽,迟恕庸身着薄衫,下裳衣摆微微鼓起。

他好似这山中的散仙,飘逸淡漠,表情却如山水般柔和。

沈辜的问,惊起他眼底的深沉情绪,良久,缓缓开口道:“隔江吊唁下故人。”

故人啊,真是巧合,她也有一故人今日身死。

不会...如此巧合罢。

沈辜抬眸,却见迟恕庸已经折过身,双手背在腰后,清癯的身形如一杆苦竹。

这厢打量的功夫,王苌和王老爹已经一起把车抬下船,将驴子系在上面,拉着走向岸上的小道。

归途中无人闲谈,倒是林里的鸟虫喧嚣得很,至少不叫人觉得寂寞。

待进了村,空闲的村人们都在村口老石树下坐着闲聊,远远望见沈辜和迟恕庸等人,都站起来,迎上去。

“嚯,王大哥这是从县里拖回来什么好东西啊,这么多箱子。”

刘大他妻抱臂,笑问,刘玄册拽着他娘的衣裳,躲在身后好奇地盯着沈辜。

诸人围将过来,先和迟先生叙了礼,后就指着箱子追问王老爹,谈谈笑笑。

他们好似都在刻意忽视沈辜的存在。

究竟是难堪还是羞于承受来自一个少年的气势压迫,概不可知。

王老爹往常没见村人们这般热情过,这下子来来往往数十人吵嚷着要他答话,也给他弄得着急尴尬起来。

他轻咳,望望笑盈盈的沈辜,好似从心底里拿出勇气似的,猛地一拍木箱,发出巨大的声响,把众人给吓了一跳,这才静下来。

“大家伙的...”王老爹清了清嗓子,一出口,结巴了。

他这时回想一通,突然与村人都同等难堪起来,因为曾在不久前,他们一起把沈辜打得伤痕累累,驱逐她像只丧家之犬般在山中逃窜。

片刻后,才压着心思,说:“...大家,不是问我车上的是啥嘛。这是沈辜用她辛苦钱,给孩子们买的书纸墨砚。”

沈辜没说话,她自顾笑着,好像这并非什么大事。

王老爹的老脸皮和手掌心都燥热起来,他觉得羞愧,于是用洪亮的嗓音遮掩自己的情绪:“沈辜进县里舍命赚了钱,结果人家没给自己买东西,全买了这一车子纸墨,以后把这些放在学堂,让我们的孩子都有笔写大字!她说,这车东西,让学子们随取随用!”

...一时寂静,犬吠从很远的草屋里传到村头,隐隐约约的,杂着几个孩童追逐嬉闹的笑声。

穷困的山坳里,对于每个人来说,能放在心尖尖上的东西很少,田里头的粮食是其一,家里懵懂的幼童是其二。

“王大哥,你可不能说大话哄我们这些乡下人啊。沈辜她...她就是个孩子,跟我家玄册一般大,哪能挣这么多钱呢。”刘大妻子脑子转的最快,于是第一个提出质疑。

她忍不住摸着刘玄册的脑袋,再把沈辜的脸和自家儿子的脸作比较,确实都是一样的稚嫩,沈辜甚至看起来更瘦弱。

王老爹将要反驳,沈辜不期然笑出声来,无形中缓和了周围紧张凝滞的气氛。

“婶子说的是,我在这村里,同龄的只有玄册,最愿意亲近者也是玄册。所以我觉得,玄册值得用上最好的笔纸。”她将腰带上绑的紫竹笔抽出,转身又掀开一木箱的盖子,拿出一大摞平整的纸来。

她身板挺直,如棵勃勃生机的春笋,走向前的每一步,落下的声音都像嫩笋破土拔节的声音。

几乎是沈辜前行一步,众人的气息就弱了一分。

最后,她好整以暇地走到刘玄册和他娘身前时,这娘儿俩已经快憋得脸色通红了。

“玄册,”沈辜照他娘一般,摸摸这小少年的头顶,然后轻声叫他伸出手,他便又乖又呆地伸出双臂。

“这些给你,望君莫负。”刘玄册的手掌心被放上纸,纸上是那根泛着亮光的深紫色毛笔。

他茫然地抬头,看向沈辜的眼睛,“都,都是给我的?”

“是啊,给你的。”

沈辜回他一句,就退到迟恕庸身侧,神采飞扬地作了个揖:“谢叔伯婶娘们不计前嫌,前些时日对沈辜多有照拂。我在学堂学书期中,多见学子们无纸墨可用,这便购得一车,请勿相嫌。”

嫌?

谁敢嫌和米粮一样贵重的纸墨呢?

沈辜话音刚落,所有人大梦初醒般,都拥上前去,脸红筋涨地说不要如此,不要如此。

“我们这些老的,过去又打你又骂你,现在想想,不就是一顿饭嘛,也值得把孩子打成那样。”心软的村妇,摸着沈辜伶仃的小臂,抹着微微泪眼道。

刘妻更是悔恨,她与刘大并称村内的二虎夫妇,可见夫妻都是彪悍至极者,从另一方面讲,也是打沈辜最狠的。

儿子抱着纸站在身后,刘妻如同见到沈辜送她儿一怀金子似的,感恩无比,对比从前,更是悔不当初地捶着胸口道:“孩啊,以前是婶子错了,你快别给我们行礼,我们都不敢受啊!”

人多了,场面便混乱起来。

不知哪只粗壮的手,把沈辜绑袖子的长布条抽条,空落落的袖口更是被抹了上去,将其掩盖的青紫伤痕都露了出来。

开始只有几人瞧见,后来所有人都看见。

霎时间,大家都静了下来,也不敢挤上前寻沈辜亲近。

有人讷讷:“天啊,小娃娃的伤密密麻麻的,跟田埂上野草样的多。”

瞧诸人不说话,沈辜无所谓地垂下袖子,拱一拱手:“旧伤而已,没想惊了大家。”

他们面面相觑,虽然眼巴巴馋一车纸墨,可都不再虚情假意地去算计个孩子了,就算不识字不懂礼,到底还是要脸。

“早便不疼了啊,”沈辜咧嘴,笑一笑,掉头对王老爹说:“劳您辛苦,请将车拉往学堂卸下罢。”

王老爹沉默地点点头,领着同样沉默的王苌,经过人群朝学堂走去。

沈辜留下,迈步前进,眼珠黑亮亮的,盛着轻松的意味:“真是不疼了。”

终于,村人们受她的话影响,噙着愧意,对她笑了。

但没人再为自家孩子说好话。

“沈辜,这些给你,我不能要。”刘玄册跑着,把纸又还给她。

“你留着罢,我记得先生夸你绝句做得很好,你可用这支笔写出更多好诗的。”

沈辜摇摇头,扯了扯迟恕庸的袖子,两人便回学堂。

村人们两边相让,给她让出一条道路。

她拱手作揖,又吓了他们一跳,转而回礼。

抿紧嘴角,沈辜也不知作何反应。

直到走尽这条路时,刘玄册再次追上来,说:“沈辜,我不再叫你小无赖了。听兄长说,你有个小字叫抚安。那我从此后叫你抚安,我们能做好兄弟吗?”

这小子还不知道王苌已不恨沈辜了。

只是他实在迫切与沈辜为友,也就担着被王苌揍一顿的风险恐惧,鼓起勇气朝她伸出交好的手。

“有何不可。”沈辜抚了抚他的脸。

刘玄册喜形于色,拽着后来的娘说:“娘,抚安说要与我为友呢!”

“是是,”刘妻不好意思地笑,她不伦不类地对沈辜弯腰道:“抚安小先生,谢谢你了。”

村里一虎既都表态了,众人就挠着头,很是淳朴地唤沈辜道:“抚安小先生,我们替孩子们谢谢你了。”

有奶就是娘,有书就是先生。

但村人确实从沈辜身上,看到一种类似迟恕庸的温和性质。

这叫他们下意识对其尊敬起来。

这些村民见过的人很少,他们便以为这是诗书涵养出来的气质。

王老爹却知道,这叫上位者的气势。

十一岁的沈辜,有如描金良玉,即便放在千万块形色相似的石头里,也不能遮挡其的通透尊贵。

在这个狭隘的小山村,与她相似,能归为一类人的,大概只有迟恕庸了。

一个先生,一个小先生。

他们互相掩盖秘密,同住屋檐下,却各不关心。

沈辜书没学透,倒把迟恕庸的面善心冷学个一等一。

她之后也琢磨清楚了,迟先生能收留她,大抵有在小刘村诸人面前搭台子唱大戏的心思。

所以她慢慢学会,淡漠地看着迟恕庸多次旧伤复发,疼痛难忍以至面色惨白。

“多谢诸位厚爱。”

沈辜谢过村人们的礼,然后一手搀着迟恕庸,一手抱着柿子,继续朝学堂走去。

迟恕庸低头,与她对视。

两人各自微微笑了下,像两条谈笑风生的毒蛇,互吐自己的蛇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