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已是一个年头。
夜色如墨,宫里的小公公们拿着扫把清理御道上的积雪,瞧见一?行人打着灯笼走过来,恭敬地埋首跪下。
“老祖宗,今年的瑞雪下得?比往年早,解了干旱久无雪的燃眉之急,民间都传皇上是御驾亲征平战乱、抚恤天灾,治国有方。”
大太监坐着辇子,寒风吹动额前的两缕发丝,月色照在清隽的面容映出一层薄薄的微霜,苍白的唇因醉酒染上血色渐渐回暖,温馫微敛着眸子,神色寡淡道:“苍天有眼,皇上有德。”
苏尤喜庆地开口:“今儿老祖宗陪皇上喝了不少,奴婢瞧您的气色比前几日要好,想必是王道人送来的丹药有了起效。”
一?阵冷风袭过,温馫以拳抵唇,气虚地咳了咳,“咳……咳咳……”
苏尤担忧地瞧过去,捧起手炉,“老祖宗,您用这个暖暖,咱这就回司礼监。”
温馫抬手阻止,听闻两声叽喳声,挑起狭长微红的眼尾,瞥见避在屋檐下成双成对的鸟儿,“今儿到了什么日子?”
“回老祖宗,进腊月了,正是腊月初一?。”
温馫真的醉了,分不清此时此刻,手掌抵着额头说道:“不急,先去太子殿里瞧瞧,太子前几日被马惊了,睡不踏实,我去瞧瞧。”
这还是太子八岁时的事,小太子跑到御马监去玩,一?匹匹汗血宝马性子野,畜生更分不清来者尊贵,扬起蹄子朝着太子踏过去。虞离吓得?不轻虽没伤到却连夜高烧不退,又恰逢进了腊月,温馫恐怕太子失眠多梦,得?日日陪着他,太子才肯睡下。
许久之后虞离也不敢学骑术,除非是与温馫同乘一?匹,虞离躲在温馫怀里,便天下太平壮着胆子往马下瞧,小人露出灿烂的笑脸。
温馫,哪时他搂得?你多紧啊。
苏尤瞧了一?眼大太监的脸色,不敢多讲,扯着袖口抹泪,边哽咽边跟着辇子走。
温馫垂眸,问他,“哭什么?”
苏尤呜咽一声,“老祖宗,奴婢替您伤心。”
“替太子爷伤心。”
“伤心什么?”温馫细细想着,忽得恍然大悟,双唇浅浅地低喃道,“哦,太子至今下落不明,还没找到人呢……”
苏尤咬着下唇,用力地点头。
温馫眸深似水,淡淡道,“既然如此,那更不该哭,他这是躲着我呢。”
“呵呵。”温馫浅笑,“太子爷气性大,得?且折腾呢,非得?扒下我二两肉才能善罢甘休。”
“是。”苏尤憋着哭声,笑得?比哭还难看。
太子殿内,炭火燃得?正旺,温馫迈入殿门,闻到一股刺鼻的浓烟味呛了一?口,“咳咳!”
苏尤急赤白脸地叫来打扫的小公公,“这是燃得?什么炭?怎么这么大的烟!”
小公公忙跪下解释:“老祖宗饶命,内务太监说皇上还未有子嗣,太子殿闲置一?年多了没人住,就我们几个奴婢不用烧多好的炭,否则不是成了咱们借太子的名义享受,奴婢该死,万不敢反驳啊!”
苏尤拽着他掌嘴,“我是怎么吩咐你们的?太子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动,不能落了尘!要?和从前一?模一样的,你们自己偷奸耍滑到老祖宗头上了?”
“下去吧。”温馫淡淡地开口,掌心抵着汗津津的额头艰难地撑在八仙桌上,脸色清冷,双眸迷离。
“是。”苏尤扯着小公公下去责罚,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温馫起身,醉得?步履漂浮,摇摇欲坠。
一?步步朝着寝室走去,抬起手撩开一?层层幔帐,“太子……”温馫凝着眸子,眼前朦胧一片,虚虚晃晃地瞧见道人影。
大太监苦笑,无奈地摇头,自己是真的醉了。
“温馫?”
听到熟悉的声音唤自己名字,温馫奔向源头,瞧见软塌之上躺着的人,姿势放.荡地翘着二郎腿,朝自己伸出手掌。
温馫痴迷的像是被勾了魂,眼前正是摄人魂魄的妖精,想要过去牵住太子的手。
转瞬,他便消失了。
那是他,温馫明白,只是曾经的他……
“温馫?”
又是一声欢快的呼唤,温馫定睛凝视着躺在怀里慵懒的人。
“温馫,你在想什么?”
“有本王在,你竟然胆敢想别的?岂有此理!”
太子仰起头,掌心攥着大太监胸前的衣襟,猛地翻身倒在塌上,虞离的双手撑在自己两侧,唇瓣被两片微凉的柔软覆盖,温馫瞠目,再缓缓阖上眸子,一?瞬间无法承受的痛顺着胸口蔓延。
太子的唇间含着一?口苹果,他嚼碎果肉,汁水溅满口腔,适可而止的分开?自己的唇,太子抬手抹了抹嘴角,笑得?明媚道,“美人,甜吗?”
温馫的手掌搭在太子干练的腰身上不甘地握拳,虞离……
“虞离……”
温馫自下而上痴迷地盯着太子,眼前的一?幕幕皆是他从小不点儿长到成人的模样,玩世不恭,放荡不羁。
温馫偏爱。
温馫鬼迷心窍地着手抚过太子爷垂在额前的青丝,纤细的指尖划过他的侧脸。
“温馫?”太子仿佛第一次见大太监这种眼神,透着贪婪,赤.裸.裸的欲.望,灿若繁星的眸子深不见底。
虞离迟疑,眸子扫向殿外的奴婢,他们早就不敢抬头,退到殿门处等候差遣,“温馫,你怎么了?”
温馫垂眸,自嘲地笑,缓缓收回手掌,细细回味着这个吻,真的很?甜,可怎么都盖不住那从心头蔓延的苦涩。
“温馫,这是本王专属的,本王不许你碰任何人。”太子钳住他的下颚,逼迫大太监抬起头直视自己,指腹磨蹭着大太监的双唇,霸道地说道:“你只能是本王一?个人的!”
“只属于本王的!”
“是……”温馫苦涩地应道,“我是你的……”
温馫倒在软塌上,睁开?眼睛瞧着承尘一?阵天旋地转,手指抚上四面床牙浮雕的螭虎,温馫恍然若失,为什么明明是他,却留不下半点熟悉的气息。
虞离,你到底在哪呢……
“老妖婆!你快点啊!”男子走在喧闹的大街,一?身白衣,五官褪去稚嫩,俊美妖孽,八尺丈夫,遗世独立,唯那颗赤子之心不变。
人群中的女子戴着斗笠,藏起满头华发,像个未出阁的姑娘,她不喜热闹,周围散发着阴寒的气场,令人退避三舍,“我走累了,到客栈去休息吧。”
“累?”虞离瞪她,“你逼我练武时怎么不累?”
虞离想起自己被这老妖婆逼在悬崖边练武,风吹日晒雨淋,那日不是练得?足足十个时辰才能停下。从前自己练武练累了,会耍赖,会撒娇,嘴巴里嚷嚷着:“我好累,你饶了我吧!”
“太累了,我站不住,你放过我吧!好不好?”
“好不好嘛,温……”
虞离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站在身边的人已经不是那个人,于是认命练着一?招一?式,日日攀爬悬崖峭壁。
可这老妖婆对他的耍赖会毫不留情地抽下一?鞭子,挨打挨多了,虞离就长记性了。
“才出来几个时辰啊?”虞离越想越气满口不依,他还想去吃糖人呢,“你陪我嘛!”
女子愣住,他竟然对着自己撒娇,心里想着自己的孩子也该有他这么大了吧?
忽得一?阵风声,虞离敏锐地望过去,官兵推开?百姓,气势汹汹地冲过来,“让开!”
虞离攥紧手中暗器,女人按住他的手腕,摇了摇头,带他走到巷尾,女人撩开斗笠,质问道,“你可得罪过官家?”
虞离垂眸,淡淡道,“血海深仇。”
他的仇人是当今天子,岂不是最大的官家?
“你现在还不能动手。”女人指给他看,“瞧,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官兵正围剿寻常百姓家,拎着武器赶出来的人都是披麻戴孝,一?个个哭喊着,抱着棺材不肯放手,“官爷!官爷!家中老人逝世,让他入土为安吧!”
“滚开?!”官兵踹开?孝子,“给我把棺材打开?!”
“苍天无眼!世道不公啊!”守丧的孝子大哭,抱着棺材被踹翻在地,他哭嚎着磕头,无济于事,官兵撬开棺材,瞧见里面躺着的正是百岁老人,掀翻棺椁,一?行离开。
孝子抽泣地搬着棺材,一?手有力的手掌帮他抬起棺椁,孝子抬起头,瞧见眼前面容俊朗的男子,虞离问道:“官府的人为何如此为难百姓?”
“谢谢,谢谢小兄弟。”孝子磕头,伸手抹去满脸泪痕,“小兄弟看着像是外乡人有所不知,官府早早下令全城禁丧,谁家死了人要上报,由官兵验过身才能入土。”
丧子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趴在虞离耳边嘀咕,“坊间传闻是当今太子下落不明,宦官督公亲自率人寻找打算灭口,总之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皇帝做的也不安稳。”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孝子心有怨气,才敢犯天下之大不韪。
砰——虞离抬着棺椁的手掌松开,怔怔地站在原地。
温馫……
一?定是他……
他还没死……
虞离的眸底闪过一?丝杀意,脸色阴鸷,温馫竟然还没死?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