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木心美转述了树的回复。
织田神代仿若被铁锤击打大脑,她甚至没有露出震惊的表情。正如人受到伤害的第一时间是反应不过来的,她第一下是没反应过来,接着眼瞳放大了些许,“什么?”
齐木心美重复,“住在河底的,只有一位十八岁的女鬼,现在也已经消失在天地之间了。”
说罢,她明显看到织田神代沉默了,瞳孔涣散了几瞬,像是在失神想着什么。
树埋藏在土地下的根部松动了些许,在忪润的土下顶了两下织田神代的脚底板,“你不记得她了吗?你认识她的。”虽然知道自己说话小神代完全听不见,可它没有忍住。
织田神代被顶到脚底板,也没有受惊尖叫,反而一阵眩晕险些摔倒。
“织田!”齐木心美忙扶住了她,“你没关系吧?”
虽然知道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她心头的疑惑越来越多,“你是忘记了一些事情吗?”
联想到前面几次,沙纪也忘却了自己的妈妈和死因。
“你看到的,真的是老婆婆吗?”
这句话响彻在织田神代的脑海中,带着浅浅的回音。
织田神代一直低着头,没有动静。
齐木心美忙用手去抚她的脑袋。
她忽然抚开她的手,缓缓抬起头来,“它还说了什么?”她的右瞳黑的浓郁,就像是一团化不开的墨汁倾洒进去,“它还说了什么?”她重复问,语气猝然急切和渴求着。
“它说,你认识她。”齐木心美语气和缓,轻轻放开手。
织田神代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她抬起手按压在右眼上,语气低沉,“心美大人,您还记得我在游轮上做的噩梦吗?”
齐木心美静默了两秒,问,“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吗?”
远处的溪流撞击在鹅卵石上,所发出的声音清脆动听。
齐木心美坐在一颗高高的石头上,她抬起手遮阳状眺望远处,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意携着沁人的清新抵人心底。
下一秒,身侧闪出齐木楠雄的身影,他盘腿坐在石头的另一侧,先探头看了一眼正在作画的织田神代,然后眺望远处的绿意,最后才偏头看齐木心美的侧颜。
“那些记忆,究竟是谁搞得鬼……”
【这次不是我。】
“难道真的有所谓的神明吗?”
【……】
齐木心美托腮思考,“那为什么神明不帮的彻底一些呢?”
【过多的干预别人的命运,其实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说到底,我并不是真正的神,并不愿意承受过多干预人类命运所带来的后果,每个人的生命终究是自己的,每一个决定也是自身选择的,做错了决定就要承担错误的后果,如果每一个错误都会有人站出来纠正,给予帮助,那么人类和被圈养的宠物又有什么区别?】
【我不干预活着的人类的任何选择,即便有人站出来帮助了他们,她们未必会真切的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类如绝大多数杀人犯并不会反省自己,而是抱着‘如果没被发现就是不一样的结果’的想法,认为自己做得不够周密,会懊恼唯独不会后悔。】
【会反思反省自己的人类,永远是少数。】
【而会反省自己的人类,并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小齐木:【解释半天,妈妈一句都听不到,爸爸,你说妈妈话多,其实你也不差。】
齐木楠雄面无表情:【喜欢说话,和喜欢表达自己是不一样的,从今天开始学习国文吧。】
小齐木:【……】
织田神代画好了一幅画,将它翻转过来。
她的表情仍旧带着几分茫然和一股不知该为谁表露的难过。
那是一张普通的面孔,及耳短发,眉眼温柔。
齐木心美看了很久,问,“织田,你有没有发现……你画的这个人,和你画的关于我的插画小说里的人物长得很像。”
织田神代一愣,很快从背包里取出来那本插画小说。
封面火辣的女性角色,闭着眼眸迷茫神圣朝前方伸出一只手来,似乎在做邀请,又像是在求救。
只不过封面女角色是长发,而她刚才画的肖像是短发。
织田神代猛地丢开那本插画小说,河边的水流被风吹动上涌打湿了封面的女角色的脸庞。
齐木心美立刻捡起它,用手抚弄封面,她担忧的抱着书本。
[你什么都没看到!否则我淹死你!]
[你只是个三岁的孩子,没有人会相信你说的话。]
面目可憎的脸庞口吐威胁之言,被对方按着脖子压在水流中,而水下,是另外一张睁着眼睛毫无声息的脸庞。
一瞬间毛骨悚然,织田神代迅速捂住脑袋,无声尖叫。
她半跪在地上叫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几近崩溃,眼眶里遍布血丝,右眼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左眼蓄满疯狂的泪水。
这时,有白色的羽毛坠落,金色的光很温柔。
纯白色裹挟着她,迷蒙中,看到的是白色羽翼的主人闭着眼睛拥抱她。
洁白的翅膀将二人护在其中。
恍惚之下,织田神代听见了一道声音。
那是现在想来,当时觉得伤心到无法自拔,现在却觉得万分美好的一天。
梧桐树下,纷飞的树叶,与透过树缝被洒下的金色日光。
短发的姐姐蹲在她面前,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发顶,“爸爸和妈妈没有感情的话,继续在一起也会痛苦,离婚也是人之常情的决定对吧,并不代表没有人要小夕了。”
“我还有一些工作没有做完……不能跟你说太多,小夕,如果没有地方去,记得来找我。”
日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仿佛有鼓舞人心的力量,温暖又向上。
在父母离婚,将织田神代当皮球来回踢的那段时间,一直都是姐姐陪伴她、照顾她,她教她读书写字,教她礼节。
谁又能想到,这样温柔的人,会命丧溪流之下。
三岁的织田神代,目睹姐姐的死亡全程,再被那个恶人按在水下威胁时,看到了沉在水下的姐姐的脸。
她想,她的确是疯了,的确是变成神经病了。
神代女巫将苍老的手掌放在瑟缩阴郁的她的脑袋上,“这孩子要改个名字,今天起,就叫神代吧。”
“这个名字是一个封印,她会忘记的……”
“我不叫神代,我叫小夕……”
织田神代哭了又笑,笑了又哭,她捂着脸躲在白色的羽翼之下,絮絮叨叨的重复,“我不叫神代,我叫做小夕。”神经质的一直重复。
“织田夕吗。”齐木心美念出她的名字,准确无误。
下一刻,狂风大作,好像有什么东西裂开痕迹,直至完全碎掉。
记忆如同被按开阀门的水龙头一般,一股脑倾泻而来。
齐木楠雄的粉色头发被吹动,【名字即为封印记忆的结界,一旦被叫出真名,封印便会松动。而被身体里蕴藏力量的她所呼唤真名,封印就碎掉了。】
“姐姐出声在一个压榨她做劳动力的人家,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农活和工作,还要时常被酒鬼父亲打骂。”
“她很善良,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比如我。”
“……是个遇到乞丐,会把自己唯一的馒头分一半给对方的人。”
“她就是这样的人啊……”
…
“她被欺负了,对方是一个身轻体壮的男人。”
“她想离开这个家庭,于是向那个男人索要了一笔钱,答应可以一笔勾销。”
“姐姐想带我离开,她说她没怎么读过书,希望我能去东京都读书。”
“我们约定好在后山的河边见面。”
“爸爸是不管我的,妈妈也是,我偷偷从爸爸的新家里跑出去。”
“大概是记恨自己的丈夫出轨,他的妻子就在后山……”
织田神代伏在齐木心美的肩膀上,齐木心美安静的听着她像讲述故事一样的讲自己的一切。
“河里有血,是姐姐的血。”
再被按着脖子差点淹死在河中时,织田神代挣扎着呼吸,看到了姐姐的脸,她的血液融进了她的眼睛中。
“没有鬼婆婆。”
“一直都没有鬼婆婆。”
“有的只是被泡发之后,肿胀得不似人形的女鬼。”
“她一直没有走,一直在等我,每一次我叫她,她就出现了 ,她在等我跟她离开这里。”
“她已经死了,神志不清,说不了话也开不了口,却还记得自己留在这里是因为跟我约定好了的。”
齐木心美胸腹起伏,她说不出话,“小夕……”
“可是我忘记了,我忘记了。”织田神代抓着自己的头发,“我怎么能忘记。”
“她一直在等我,可是我忘记了!”
织田神代俨然神志崩溃了,齐木心美抱着她,两个人的身体被洁白的羽翼包裹在其中。
十六岁那年,织田神代的封印崩塌,记忆复苏,她无法承受精神折磨割腕自杀。
河底的女鬼见到了粉发的青年,祈求他的帮助。
曾经的曾经,另外一条时空。
两度险些坠入河中的齐木心美,对齐木楠雄说:“原来是这样啊……”
彼时已经知道老公是超能力者的她,露出笑颜这样要求道,“身为姐姐的她,希望你能让妹妹忘记那段记忆,那么就这么做吧,在遵守约定和妹妹的幸福之上,姐姐选择了妹妹可以幸福。”
“即便是楠雄君,也不能干涉别人的选择,是这样的对吧?”
二十二岁齐木楠雄从未来回到过去,遵从女鬼的愿望,再次封印了织田神代的记忆。
二十岁的齐木楠雄预见了这一切,虽然不清楚两年之后的他是怎么和齐木心美敞开心扉的,但是从他愿意听齐木心美的话这一点看出,未来的发展,超出了二十岁的他的预料。
二十二岁的他,对待二十二岁的齐木心美。
那应该可以称之为……爱吧。
人类的爱。
鬼使神差的,他没有再继续窥探未来。
爱到底是如何形成的,他很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