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燚随着那人进了宫,他没有带任何人。
马车里,景燚面色如常,从表面上来看,根本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是,只有景燚自己知道,他的心里有多冷。
景燚带着漠然轻轻掀开轿帘的一角,他正在去宫里的路上,这条路,他已经多年不走了。
现在看着这条路,他以为自己会愤怒,会嘶吼,会失态,可是当下看来,他心里却比自己预想的更加冷静。
往事一幕幕席卷而来,景燚面色冷淡,放下轿帘,漠然地闭上了眼睛,只是垂在身侧的手却是握了起来。
多年前,他的母妃才逝世不久,他的父皇,那个掌控天下的人,便把他送出了宫外,意思大致便是让他自生自灭。
他才那么小,这不就是想要了他的命么?不,从他做了那个决定,母妃死的那日起,就等于要了景燚的大半条命。
被送出宫的那天,就是在这条路上,景燚对天家所谓的亲情就已经寒了心,如今,再次走过这条街,景燚心里只剩下了五味杂陈。
但与多年前不同的是,这次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软弱的孩子了,他要一步步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让那人后悔么?
或许吧,或许将来的某日,他会后悔当年没有将他也杀了呢。
进宫的路途并不长,短短一刻钟的时间,马车便已到了宫门外了,而马车自然是不能入宫门的,景燚知晓,他要下去了。
景燚现下身上皆是寒戾之气,这般下去,定要叫有心人看了出来。
稍加凝神,脑海里划过小姑娘的笑颜,顷刻间,景燚就觉得心里暖和了些,敛住神色,下了马车,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景燚将将下了马车,便见宫门外站了一个内侍官,倒不是先前去他府里宣读圣旨之人,这人,景燚也是认识的。
多年不见,他好像更年迈了一些,头发都花白了不少,身子骨也不似以往那般挺拔了。
也是,毕竟他都不再是当年那个母妃死了,夜晚只会躲在寝宫里哭泣的孩子了。
景燚上前一步,对着他唤了声:“大监。”
话毕,只见那个老内侍官人眯着眼笑了,道:“老奴已恭候殿下多时了。”
他话说的语气仿佛景燚不是离开了多年,而是出宫去游玩了几日一样,到底是曾经照拂过他的人,景燚忍不住声色温和,道:“劳烦大监来迎。”
“殿下言重了,请随老奴来。”
景燚跟着赵大监赵公公走着,进了宫门,瞧着周遭的一切,这皇城的里里外外,他小时候也曾偷偷出来溜达过,眼下看着,却是熟悉又陌生。
物是人非罢了。
看着赵公公佝偻的身子,景燚开口,道:“这些年……大监身子可还好?”
听到他的话,走在前面的赵公公放慢了脚步,似是不经意地抬头望了一眼天空,而后才既像是感慨,又像是无奈开口道。
“嗨,劳殿下还记挂着老奴,这身子骨啊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这不,若不是圣上怜悯,哪还能站在这里迎接殿下啊。”
景燚闻言没有说话,思绪却是飘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个时候,母妃刚逝世,他也就只是个几岁的孩子,最亲的人死了,也只能哭,什么也做不了。
那时,景燚很怕黑,一到晚上就躲在寝殿里,需得彻夜点着烛光才能入睡。
白日里也不出去见人,那个时候宫里人都在传,说是季淑妃死了,还带走了景燚的心智,还有人说他是因为悲痛过度,魔怔了。
而这些话不知怎么传到了他父皇的耳朵里,就变成了他的母妃不仅死了,还祸害了一个孩子。
他父皇或许曾经心生怜悯,还亲自去看过他,他那个时候已经知道了他母妃不是病死的,小小孩童,心里皆是怨怼。
见到了那人,自然是哭闹不止,发泄自己的怨恨,而这些落在那人眼里自然就成了不知礼数,不成器,已然将他看成了一个废人,这才有了送他出宫之事。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景燚在宫里的日子很是难过,连小小的宫人都敢明目张胆地欺负他。
若不是……若不是当时的赵公公常常私底下偷偷照拂,他哪里能活到出宫,思及往日种种,景燚对赵公公自然是怀着感激的。
景燚嗓音微微暗哑,道:“大监可要多多保重身子才好。”
赵公公闻言,对着他福了福身,道:“是,殿下也是呢。”
景燚随着赵公公缓缓走着,当他看到宫殿前的那三个字时短暂地愣了一下,他本以为会带他到承明殿去,没想到却是这西暖阁。
瞧着“西暖阁”这明晃晃的三个字,景燚却莫名觉得讽刺,他现在还将这西暖阁作为寝殿么?
是在缅怀谁么?
还当真是讽刺又可笑。
这时,西暖阁外,赵公公瞧着景燚的神色,很是适时地出声提醒道:“殿下,到了。”
景燚敛了敛神色,对着赵公公微微颔首,道:“嗯,谢过大监。”话毕,便踏入了西暖阁的大门。
赵公公没有进去,他本就是大着胆子求着皇上才去接的景燚,若不是看在他在御前那么些年,他早该退下了,哪里还能去请命呢。
皇上也只是看在主仆多年的情分上才准许的吧,毕竟,身子骨不好之后,他都许久不曾在御前走动了呢。
瞧着那进了西暖阁的背影,当年那个躲着哭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呢,赵公公无奈地叹了口气道。
“物是人非事事休,有些事,怕是休不了啰……”
景燚才踏进西暖阁,便闻到了一阵苦涩的药味儿,他病了?
没有多想,景燚屈膝在暖阁殿前跪下,声音平静道:“景燚前来复旨。”
这个时候,只听闻从里面传来了几声咳嗽的声音,气息明显弱得很,他竟病得如此之重么?
几声咳嗽之后,里面的人没有发话,景燚亦是没有动,只是跪着,眼睛却是忍不住打量着四周。
这西暖阁里,除了那药味儿,竟是一点儿也没变呢,连桌案上养植的水植兰花都还在。
仿佛还是当年他母妃种下的那株。
这时,里面传来了虚浮的脚步声,打断了景燚飘远的思绪,一抹明黄色撞入了景燚的眼帘。
而后,只听得一个带着威严的声音传来,像是古暮沉钟一般,倒是没有了记忆中的中气十足。
“你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