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后,孙氏消停了许多,也没人去珍福楼闹事了,纪棠过了几天舒坦日子,看她喜欢的书,做她喜欢的事,不用虚与委蛇与人周旋。
入秋之后,天气渐凉,又到了裁冬衣的时候,纪棠因忙于珍福楼的事,府中庶务便多由程苒和二房的王氏在打理。
这天吃过早饭,王氏找了来,一来是问她夫妻二人身量尺寸,二来向纪棠打听往年都是在哪家裁冬衣,哪家料子舒适做工精湛。
纪棠一一说了,只身量尺寸得等魏叙回来量过之后才知道。
申时正刻,百官散值。魏叙才将走出宫门,就遇到了谢怀清,谢怀清欲上前见礼,魏叙目不斜视从他面前走过。
“魏大人请留步。”
魏叙顿住脚步,微微侧目:“谢翰林有何贵干……”
谢怀清走上前去,拱了拱手笑道:“我想魏大人对在下是不是有所误会。”
“谢翰林所说的误会是指?”
“我与棠……我与尊夫人淡水之交,并非魏大人想的那样。”
魏叙笑了,淡水之交就该发乎情止乎礼,那日在晓月楼,谢怀清的举动明显逾矩了。垂眸,又望见那只碍眼的香囊,是故意到他面前来炫耀吗?
他未伸手扯下扔进河中,已是给足了他脸面。
“若真如谢翰林说的那样,就请离魏某的妻子远一点。”说罢,抬脚离去。
谢怀清站在原地,食指轻轻敲击着白玉扳指,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日向西斜,魏叙打马走在街上,想着那日给她的书应该看完了,便掉转马头去了书行。
齐思斋是京城最大的书行,各类文献典籍齐全,且时常有古籍出售。
魏叙挑了几本文论典籍,刚要付钱,一眼瞥见身旁书架上摆放着一本《剑南诗稿》。
拿起来翻开,上面有他亲写的注解。
“掌柜可记得这本书是何人所卖?”
“哟,这可记不得,每日都有人前来典卖,这本大约有一段时间了。”掌柜笑着回答。
魏叙将书往柜台上一扔:“这本,一起包起来。”
“好嘞。”
入夜,纪棠去了青松院,这院子,若无事,她很少踏进来。成亲半载,来的次数大抵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阿巳,世子爷呢?”
阿巳躺在回廊下的木栏上,嘴里叼了根野草,瞧见纪棠,连忙起身:“少夫人,爷在书房呢。”
“阿若,你在这等我。”
“是。”
跨进书房,魏叙正伏案写字,抬头望她一眼:“有事?”
“府里要裁冬衣,特来给世子爷量尺寸。”
魏叙搁下笔走出来,纪棠拿出软尺上前比量。
往年这些事都是下人们做,今年怎么亲力亲为了?魏叙微微垂首,恰好望见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俏丽的鼻尖下,双唇莹润,透着诱人的淡粉。
“上次给你书可看完了?”
纪棠将软尺绕过他腰际,朱唇轻启:“还没,近来珍福楼事忙,每日也只能看个两三页。”
撒起谎来镇定自若,毫无慌张,把他当猴耍?魏叙压下胸中躁火,道:“我记得给你拿了一本《剑南诗稿》,你一会让人送来。”
魏叙看见她长睫微闪,手中的动作也顿了一下。
“世子爷要这本诗集做什么?”
“有几首诗的注解未写完,待写完了再给你送过去。”
里面还有注解?她怎么没看见,不过那些书早让她换果子吃了,哪里还有……纪棠咬了咬唇:“我一会还得去二婶那里,可否明日再送过来?”
“好。”他倒想看看,她明日拿什么给他,“好了么?”
“马上就好。”纪棠绕到后面去给他量肩宽袖长,心里记下尺寸后将软尺细细卷起来,“世子爷若无其他事,我先回了。”
“等等。”魏叙走到书案旁,拿起刚买的书,“今日路过书行,又买了几本典籍,你先拿去看。”
“是。”
回到玉棠轩,纪棠问阿若:“上次世子爷给的几本书,卖到哪里去了?”
阿若想了想:“好像是齐思斋,对没错,我跑了好几家书行,就这家出价最高,这几本也要卖么?”
阿若伸手去拿,纪棠以手护住:“这几本先不卖。”谁知道姓魏的会不会突然抽风找她要,早知道这样,先前那几本书,就拿来垫柜脚了。
“我出去一趟。”纪棠去屏风后取出一套连帽披风来穿上。
“少夫人去哪里?”
“齐思斋,很快就回,你不用跟来。”
阿若纳罕,这么晚了少夫人去齐思斋做什么……
纪棠从角门出府,一路快马,不出一刻钟便到了齐思斋门前,店里的伙计正在关门落锁,纪棠走上前去一腿抵住了即将合上的大门。
伙计抬头看了看:“这位客人,打烊了,明儿再来吧。”
“我有事找你们掌柜。”
“实在对不住,我们打烊了,掌柜已经歇下了……”
伙计话还未说完,纪棠从袖中摸出一块黑漆令牌:“把这个拿给你们掌柜看。”
伙计接过来瞧了瞧,巴掌见方的牌面上,画着一团红色的火焰,这什么东西……
“行吧,您稍等。”
须臾,掌柜形色匆忙地出来了,一见到纪棠,忙打开店门让她进去。
“见过大小姐。”
“不必多礼。”
齐思斋掌柜半躬着身站在一旁,心中止不住嘀咕。盛火令只有纪家嫡子嫡孙才有,目前纪家小一辈中有两位少主,纪明南和纪明风,并无女眷。
听闻老爷子有个外孙女,早年流落在外,寻了多年才寻到,想来就是眼前这位……
“冒昧前来,掌柜莫怪。”
掌柜回过神来,将令牌恭恭敬敬地递还:“大小姐言重,有何吩咐您尽管说。”
“没什么大事,是想向掌柜打探一下,月初时有个圆脸双髻,约莫十五六岁的姑娘来典卖书籍,您可还记得?”
他不记得了呀,掌柜苦笑:“大小姐可知这位姑娘卖的是什么书?”
“有一本《剑南诗稿》。”
“哦,想起来了,是有这回事。”掌柜应声附和,大小姐说有那就有。
“这些书可还在?”纪棠眼睛一亮,“《剑南诗稿》卖出去了吗?”
“《剑南诗稿》……”掌柜想了想,道,“不巧,这本书今天刚好被人买走了。”
“什么人买走了?”
“是永安侯府的魏世子。”
“掌柜的没记错?”
“不会错,魏世子是咱们齐思斋的常客了。”
好你个魏叙,怪不得突然问她要《剑南诗稿》,原来是挖好了坑让她跳!纪棠顺了顺气:“我知道了,麻烦掌柜。”
“大小姐客气。对了,咱们店里有新刊印的《剑南诗稿》,大小姐要吗?”
“不用了。”没有那个瘟神的注解,拿了也无用!
翌日,是月底休沐,魏叙一早就在等纪棠给他送书,等来等去,快到晌午了也没见着人。这是拿不出书来,不敢见他了吧。
“阿巳,随我去玉棠轩。”
“是。”
走到门口,听见老太太的笑声从院里传出来,原来是把祖母拉来当挡箭牌了,那今日就当着祖母的面,给她个教训。
“叙儿你来得正好。”老太太瞧见魏叙,忙把人叫过去,“棠棠赢了我一两银子了,你帮祖母看看牌,把银子赢回来。”
魏叙一边答应着一边坐去石桌边。
“世子爷可要手下留情。”纪棠温声细语,眼巴巴地望着他,表面上说的是推牌九,似乎又另有所指。
现在求情可晚了。魏叙笑了笑:“祖母在这里,我也不会让着你。”
几人又玩了几局,回回都是纪棠赢,魏叙脸上有些崩不住了,扔了牌叫小厨房摆饭。纪棠但笑不语,叫人把石桌收拾了。
吃罢午饭,老太太要回去午憩,魏叙趁机道:“祖母,棠棠近来研读典籍十分用功,前几日还从我这里拿走好些诗集,不若今日就来听听她的高见如何?”
“好啊。”老夫人也来了兴致,“棠棠喜欢读哪家诗篇?”
纪棠还未开口,魏叙抢先一步道:“陆放翁的《剑南诗稿》。”
“好,陆放翁之诗多豪放慷慨意气,祖母年轻时也喜欢。”老太太看向纪棠,“棠棠,把诗集拿出来,咱一道看看。”
“是,祖母。”
纪棠起身进了屋,魏叙看着她的背影,扬唇轻笑。
须臾,她手里拿着书出来了,魏叙愣住,眼睁睁看着她将一本《剑南诗稿》放在桌上。
这不可能!魏叙一把抓起来翻开,那熟悉的注解,熟悉的字迹,正是他自己的。
抬眼望向纪棠,她笑容端雅眼神清澈,并无任何不妥。
“祖母,我突然想起来还有卷宗没看完,得先回去了。”说罢,起身快步离开。
“这孩子,怎么说走就走,不理他,棠棠,你来给祖母讲讲这诗集。”
“是。”
魏叙回到青松院,直奔书房而去,这书他拿回来就放在书案下的屉笼里,而今打开屉笼,哪里还有书的影子……
入夜,玉棠轩内烛火摇曳,纪棠早早沐完浴,坐在案边看书。今晚,大概会有人来找她算账。
果然,戌时刚过,外面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纪棠抿了抿唇,合上书起身。
不及行礼,魏叙一把扣住了她手腕。
“世子爷,疼。”纪棠拧着眉,小脸皱成一团。
魏叙冷冰冰看着她,没有半分怜惜。
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盗走了书房里的书,能躲过他的耳目,此人不简单。而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他的妻。
“你究竟瞒着我多少事?”
他的话,带着丝丝凉意,纪棠咬着唇,眸中泪光盈盈。
“我不懂世子爷在说什么。”
魏叙冷笑:“在雁姑山,就发现你不简单……我中药那日,是你把我打晕的吧?”
“不是……”纪棠挣扎起来,“你弄疼我了。”
说着,眼泪滑落下来,魏叙却视而不见,反而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习武之人,行气与常人不同,如果她会武,他能察觉出来。
纪棠掰着他的手,眼泪掉得更凶了:“如果我哪里做错了,请世子爷示下。”
魏叙扣着她的手腕,眉头渐渐皱起,她脉搏与行气皆无异常,难道是他弄错了?不,那书不会自己长腿跑到她这里来,难道是有人帮她?
“世子爷。”她泪眼婆娑,语气娇弱,“我做错了什么,惹您生这么大的气?”
魏叙松开手,她素白皓腕上立现五根鲜红的指印,纪棠抚着手腕在一旁抽泣:“我知世子爷对我不喜,平日里都尽心服侍,对您言听计从,哪怕受了委屈也从无怨怼,今次却是为何,要这般待我?”
她哭得眼泪汪汪,连说话的气儿也不顺了,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魏叙突感一阵烦躁,闭眼道:“你最好不要骗我。”
言毕,拂袖离去。
纪棠看着他出了院子,舒出几口气,有时候,眼泪还是挺好使。
手腕处火辣辣地疼,皱了皱眉,叫阿若去拿药膏,这个瘟神,下手也太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