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梅天十八变,方才还是爽朗的晴天,不多时又下起雨来。
青松院的书房门窗大开,魏叙坐在桌边翻看沉重的案卷,离上任之期还有五天,这些都是都察司提前派人送来的。
都察司由先帝设立,主掌监察、弹劾百官,各级衙门官吏,凡有政事背谬、奸贪污绩、无礼妄行者,皆据实以弹。
此外,都察司亦参与全国重大案件的审核,与刑部、大理寺并称“三法司”。【1】
由此可见,都察司担负正纲纪、辩是非、守礼仪的重要职责,乃天子耳目,非亲信不可任。
正因如此,魏叙初入仕途便被委此重任,是魏家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可以说是打破了先例。
雨越下越大,窗外乌云低沉,却没有一丝风送进来,周遭的空气仿佛凝滞般,沉闷潮湿。
魏叙合上案卷,捏捏眉心,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
“世子爷看完了?正好,来一碗梅子汤解解渴。”小厮阿巳敲了敲门进来。
冰镇过的梅子汤,酸甜可口,冰凉的口感甫一入喉就扫去层层潮热。
“哪里来的?”魏叙边喝边问。
“少夫人送来的。”阿巳开始整理书案,“还是少夫人想得周到,这种天气,梅子汤开胃又解渴。”
“她人呢?”
“走了。爷在书房,少夫人说不便打扰,放下汤就走了。”
魏叙没再说什么,只吩咐下人准备热水沐浴。
一碗梅子汤下肚,沐浴完毕换一身干爽的薄衫,这才觉得身上清爽了不少。
暮色渐近,屋檐下雨落成帘,阿巳去小厨房吩咐摆饭,回来却见魏叙撑起骨伞走进雨中。
“爷去哪里?不吃饭了?”
“玉棠轩。”
温润的嗓音从雨里传来,阿巳以为自己听错了,这个时候去玉棠轩做什么?瞥见桌上见了底的汤碗,挑眉,少夫人的梅子汤当真这么好喝?
玉棠轩里掌了灯,橙黄的灯火闪闪烁烁若隐若现,好似被雨幕打碎。
纪棠刚喝下一口汤,便见魏叙撑着伞出现在门口,起身行礼,又叫阿若添一副碗箸。
自从那日在老夫人院中吃了早膳,她已经三日未见他,今天不知抽的什么风,这么大的雨还跑她这里来吃饭。
纪棠默默喝着汤,一言不发,思忖着要不要说点什么,却听他道:“过几日我就要入都察司当值,家里的事劳烦你多费心,有什么难处,就去找母亲。”
“世子爷尽管放心去,不必担心家里。”
“嗯。”他默了片刻又道,“祖母身体不好,闲下来多去看看她老人家,至于母亲那边,做好本分即可,她若是说了什么你不必同她计较。”
纪棠放下玉箸,看向他:“世子爷觉得我骨子里是个爱计较之人?”不然怎么几次三番叫她不要与人计较。
魏叙没有回答,夹了块藕片放进嘴里。
纪棠敛眸微微一笑:“世子爷说的,我都记下了。”
随后,又是一阵沉默。
吃完晚饭,纪棠去沐浴,魏叙走到书架去找书。
她的书架上,全是《女诫》、《女训》、《女论语》之类,他知道这是成亲后母亲送来的,要她每日研读。
随手拿起一本翻了翻,书页是全新的,根本就没有看过。
书案上还放着几本书,《博物志》、《拾遗记》,没找到他想看的,只好随便拿起一本坐到灯下翻看起来。
纪棠沐完浴出来,见他还未走,抿了抿唇走过去:“世子爷何时回?我好命人备下斗笠和油衣。”
她这是在赶他走?魏叙蹙了蹙眉,看她一眼:“雨太大,不回了。”
“哦,那我叫人准备热水伺候世子爷沐浴。”
“不必了,来之前洗过。”
入夜后,气温稍微降下来一些,有风从窗外吹进来,虽不甚凉爽,好歹能抚慰些许燥热。
纪棠不再说话,走到一旁看起书来。
魏叙抬了抬眼,烛火下,她容色纯净如玉,一头青丝似泼墨,长睫之下一寸秋波,盈盈清浅胜过明珠。
古语有云“红颜祸水”,他幼年时,父亲为了一个乐坊歌姬,差点被祖父打断腿,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闹得家宅不宁。
后来,祖父使了些手段,才断了父亲娶那歌姬进门的念头。
风月场里的女人,以色侍人,惯有狐媚人的手段,那歌姬不过贪恋侯府富贵,对他父亲并无半点真心。
在京城这种伸手就能够到权势荣华的地方,这样的事多不胜数。
烛火噼啪作响,魏叙收回思绪,目光重新落回书上。
半个时辰后,阿若进来燃香铺床,放下衾帐后细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蚊虫能飞进去,接着换上一壶热茶,掩门退下。
“世子爷,歇吧。”纪棠放下手中的书,去柜子里取出一套里衣。
换好衣裳,夫妻二人躺上床。
纪棠躺在里侧,与他稍稍拉开了一点距离,魏叙皱眉,他不是没在这里歇过,虽然以往也是各盖一床被子,却不会像今日这般刻意回避。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几日她对他有些冷淡。
三年前,她随祖母进府,住在兰和院,原以为是祖母哪位故人的后代暂居府中,不承想有一天祖母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她是他将来的妻。
这门亲事,他内心是抵触的,来历不明一介孤女,嫁给他,不过是贪慕虚荣罢了。
好在她性子沉静,府中庶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只要她不生事,将来为他生儿育女未尝不可。
这样想着,旁边传来轻柔的呼吸声,偏头望去,她已经睡着了。
纱幔轻晃,鹅梨香清甜馥郁,魏叙翻个身,闭眼睡去。
——
一夜骤雨,天微明时停歇,院里积下不少水渍,长枪扫过激起层层水花。
魏叙每日早起练武,一杆长枪在他手中时弯时直,或刺或扫或打或扎,一招一式进退如风。
随着一串火光闪过,枪尖划过青石,稳稳扎入泥土。
阿巳连忙递上巾子和茶水,爷昨夜未回,他天未亮就过来候着。
“世子爷,梅子汤好喝吗?”阿巳一脸嬉笑,他从昨日就惦记上了,也不知还有没有。
魏叙睨他一眼:“想喝?”
阿巳点头。
“想喝就去找阿若,我手里可没有。”
“得嘞!”
魏叙将巾子丢给阿巳,折身回屋,一套枪法打完,出了满身汗,属实畅快淋漓。
沐完浴,纪棠为他束发更衣,镂空银冠配上银灰色流云纹薄袍,再系一条玉带,整个人萧肃端雅如松下清风。
人中龙凤,不过如此吧,可惜,他非她良人,纪棠想。
穿戴完毕,转身叫阿若摆饭,魏叙淡淡一句“不必了,你自己吃吧。”随即抬脚出门,正在院中喝梅子汤的阿巳见状,急忙大步跟上。
吃完早饭,纪棠出了门。
魏家在城中有一家酒楼,是老夫人的陪嫁,之前一直是永安侯和孙氏在打理,纪棠进门后,老夫人直接将管理权交给了纪棠。
孙氏对此耿耿于怀,也越发不待见她。
一个乡下来的孤女,能嫁入候门已是天大的福气,没想到连家中产业也要染指,孙氏认为是纪棠花言巧语蒙骗了老夫人。
到了珍福楼,掌柜把这个月的各项账目都搬出来,纪棠仔仔细细核查了一遍。
“天气渐渐炎热,我上次说的冰镇类饮食准备得如何?”
“少夫人请看。”掌柜把一个册子摆到纪棠面前,
“除了常规的冰镇梅花酒、甜果冰盘以及各色凉菜,后厨做出了少夫人说的冰雪蜜元子和槐叶冷淘,只是这冰玉酪,没人吃过,也不知做得对不对。”
言毕,掌柜命人端上来一碗冰玉酪。
“按照少夫人所说,牛奶加米酒蒸制后冰镇,请少夫人品尝。”
纪棠尝了一口,香甜嫩滑口感醇厚,是记忆中的味道:“很好,只一点,把握好米酒的甜度,冰镇后再放些干果蜜饯碎,淋上蜂蜜即可。”
“是。”掌柜笑道,“少夫人真是奇思妙想,别的酒楼都没有,咱们珍福楼这几道冷食定能大卖。”
“辛苦刘掌柜,去忙吧。”
“哎。”
掌柜走后,纪棠继续看账簿,直到午后才离开。
回到玉棠轩,孙氏身边的大丫鬟来传话让纪棠过去一趟,匆匆喝了几口梅子汤解渴,去到孙氏院中。
“母亲,您找我?”纪棠进屋行礼。
孙氏靠在软塌上,指了指一旁的绣墩:“坐吧。”
待纪棠落座,孙氏端起茶盏慢悠悠喝一口,又道:
“过几日,欧阳家的三姑娘要来府中住些时日,你派人将绿芜院收拾出来,一应物件,该换新换新,该添置添置,丫鬟婆子也多派几个过去。”
欧阳虞,纪棠是见过的,这位药王世家的三小姐,据说是魏叙的青梅竹马,孙氏原定的儿媳妇人选,但由于老夫人不喜欢,亲事一直没有定下来。
听孙氏这意思,是要欧阳虞长住,纪棠点了点头:“母亲放心,我一会就派人去收拾。”
孙氏看了她几眼,故意道:“欧阳家与魏家是世交,虞儿与叙儿又是自小的情谊,切不可怠慢了,你亲自去盯着。”
“是。”
上一世,欧阳虞也在魏家住过一段时间,每次见到她,她都满面笑意,热络地唤她一声“嫂嫂”,而她生产前喝的那碗梅子汤,正是欧阳虞端给她的。
孙氏细细打量着纪棠,想从她脸上看出些什么,却见她一派淡然,无半分不自在,轻挥手:“没事了,你去吧。”
“是。”
纪棠出去后,一名少女摇着团扇从屏风后出来,朝纪棠的背影狠狠剜了几眼:
“等虞姐姐来了,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这样的身份,也配嫁给我大哥哥?不过是仗着祖母撑腰!”
孙氏看了看女儿,嗔怪道:“行了,哪有大家闺秀的模样?在外人面前不可如此。”
魏襄拍了拍金丝线绣梅花的百褶裙,坐去软塌上:“知道了,母亲放心,女儿有分寸的。”
孙氏坐直身子,一口喝光杯中茶,多年前,有个狐媚子来勾她丈夫,害她差点被休弃,现在又有个狐媚子来勾她儿子,她决不允许!
作者有话要说:【1】借鉴明代'三法司'制度,参考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