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惯例,文殊阁殿选结束后,宫中会设宴款待,士子们参加完宫宴方可出宫。
时至戌初,夜色渐浓,待送走最后一批宾客,孙氏便召众人于府门前等候。
纪棠站在旁边,有些发晕,从晌午到现在,迎来送往一刻不歇,连晚饭都没顾上吃,此时她不仅腹中空空,两条腿更是不听使唤。
“来了来了。”
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众人翘首以盼,浓浓夜色中,清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魏叙打马走在最前面,玉色银冠,明灰锦袍,两手一前一后勒着缰绳,脊背挺得笔直。
走到近前,兄弟二人翻身下马给孙氏行礼。
“快起来。”孙氏笑得合不拢嘴,“列祖列宗保佑,为娘就知道你们两个有出息!此番旗开得胜,我儿往后要铭记圣恩,为国效力才是。”
“谨记母亲教诲。”兄弟两齐声道。
侯府大门边,两盏灯笼红似朱砂,投下一片交错的光影,和着阵阵喧闹,魏家兄弟在前拥后簇中进了家门。
魏暄比魏叙小两岁,娶的是礼部侍郎之女程苒,打从进门开始,程苒就挽着魏暄的胳膊,夫君长夫君短地说个没完。
反观魏叙,一手负在身后,举步前行面无表情,从始至终都未看纪棠一眼。
瞧着人群远去,纪棠放慢脚步,折身去了后院,宾客散去,她还得善后。
忙完府中庶务,又去看了老夫人,回到玉棠轩已是亥时。沐浴过后,阿若端来一碗鲈鱼羹,纪棠几口就喝完了。
“魏家人也太过分了,什么事都交给少夫人,忙一整天连饭都顾不上吃,当少夫人是铁打的么!”看纪棠疲惫的模样,阿若很是忿忿。
纪棠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慎言。
“好了,犯不着与他们置气,梅子汤做好了吗?”
“做好了,我这就去端来。”
阿若转身去了小厨房,少夫人爱喝梅子汤,今日摘的梅子放在冰窖里储存,够做一阵子呢。
夜色渐深,窗外的草丛里时不时传来几声虫鸣。纪棠坐在灯下看书,身旁的小几上放着喝了一半的的梅子汤。
“夫人,歇吧。”
阿若铺好衾被,放下纱帐,揭开香炉点燃了鹅梨香。天气渐渐燥热,蚊虫也多了起来,夜里燃香是必不可少的。
纪棠合上书站起来,刚脱下外裳,却听得外面一阵脚步声。
“是世子爷来了。”阿若悄声道。
纪棠点点头,示意她去开门。
魏叙进门,清甜的鹅梨香扑鼻而来。回府后,母亲一直拉着他说话,后又被父亲叫去书房,现在才空闲下来。
“世子爷。”纪棠重新穿上外裳,走过去行礼。
“嗯。”他淡淡地应了声,“要睡了?”
“还没,世子爷此时过来可是有事?”
魏叙一撩衣摆坐下:“非要有事才能来你这玉棠轩?”
“我不是这个意思。”纪棠低着头,给他倒了一杯茶。
自从成亲以来,他大多数时候宿在青松院,只偶尔来她这里,这个时候过来确实叫她意外。
“今日殿选,恭喜世子爷拔得头筹,听说陛下亲封都察院佥都御史,日后仕途必定顺风顺水。”
魏叙接过茶盏轻呡一口,继而抬头看她:“听说前几日你与弟妹闹得不愉快?”
纪棠微愣,原来是兴师问罪来了。
的确,她与程苒共同打理府中事务,难免有意见相左的时候,程苒是个直脾气,一时话赶话争论几句也很正常。
不过这些事她从未放在心上,程苒也不会找他告状,想来是婆母告诉他的。
纪棠一直知道,婆母对她不喜,经常在魏叙面前说她的不是,前些日子因文殊阁选试消停了几日,没想到人刚一回来又告上状了。
“世子爷言重了,弟妹率性,偶尔争论几句算不得不愉快。”
“不管如何,你身为长嫂,就该有长嫂的气量,别因为一些小事斤斤计较。”
“世子爷说得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凡事以和为贵,别搅得内宅不宁让人笑话。”
纪棠都要气笑了,她何时搅得内宅不宁了?他这自以为是的脾性与高高在上的态度,与上一世真是一模一样。
“世子爷放心,我以后会注意的。”
魏叙盯着她,似乎在考量她话语真假,须臾,才缓缓站起来:“明日一早,随我去兰和院请安。”
“是。”
还以为他要歇在这里,不承想只是单纯来训戒她的,待他转身出去,纪棠敛去了笑容。
她承认,上一世,她对他是有些好感的,毕竟十几岁的少女,初为人妇,一心想的是怎么过好日子,哪里知道人心难测。
即便他对她疏离淡漠,她仍旧为他生儿育女,还因此丢了性命。
这一世,决不能重蹈覆辙。
翌日,两人一起前往兰和院,魏暄与程苒已经到了,正围着老夫人说笑。程苒性子外向,几句话就把老夫人逗得开怀大笑。
“大哥大嫂来了。”魏暄扯了扯妻子的衣裳,示意她收敛一点。
见礼之后落座,纪棠瞧老夫人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不禁会心一笑:“祖母今日感觉如何?”
“好多了,气儿也顺畅了不少,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何况咱家是双喜临门。”老太太喜滋滋道。
魏叙喝了口清茶:“昨日孙儿回来得晚,听下人说祖母已经睡下,没敢前来叨扰。”
“好孩子,祖母知道你们孝顺。往后你兄弟二人入朝为官,定要齐心协力,光耀我魏氏门楣。”
魏叙与魏暄点头称“是”。
又说了一会话,永安侯夫妇与二房一家陆续到齐,老夫人便吩咐摆饭。
平时早饭都是在各人院中吃,今天齐聚兰和院,也是想一家人热闹热闹,叫老太太高兴高兴。
前厅一张大圆桌,能坐下十几个人,丫鬟们进进出出。各色糕点、小菜、米粥,摆了满满一桌,众人按照辈分依次入席。
纪棠面前放了盘油酥果子,她不爱吃油炸之物,只轻轻咬了一口便放下了。
魏家规矩多,吃饭要细嚼慢咽,且不能站起来将筷子伸得过长,更不能越过他人去夹东西。
抬眼一瞅,她最爱的桂花糕在魏叙左手边……
老夫人看了她一眼,开口:“叙儿,给你媳妇夹块桂花糕。”
魏叙顿了顿,夹起糕点放进她碗里。
“多谢世子爷。”
“祖母,我也要!”
二房的小儿子琅哥儿高举着双手站起来,作为家中最小的孩子,一向最得宠,加上小孩子天性,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
老夫人把小孙子叫到跟前,搂在怀里:“琅哥儿想吃桂花糕,得给祖母背首诗才行。”
小家伙歪着头想了想,嘟囔起嘴巴:“祖母偏心,棠嫂嫂不用背诗就有桂花糕吃,我为什么要背诗才能吃?”
一句话把众人惹得哈哈大笑,孙氏却趁机道:“你棠嫂嫂没上过学堂,哪里会背诗,琅哥儿学问好,背完诗伯母给你两块桂花糕可好?”
这是说她连一个六岁的孩子都不如?纪棠微微一笑,静默不语。
“那好吧。”琅哥儿眨了眨圆溜溜的眼,摇头晃脑地背了一首《古朗月行》。
背完诗,一手抓起一块桂花糕跑去院子里玩了。
众人继续吃饭,老夫人突然重重一声叹息,永安侯忙问母亲哪里不舒服。
老人摆摆手:“我魏家本就人丁单薄,琅哥儿还小,叙儿与暄儿也未有子嗣,我老婆子不知还能不能等到抱重孙。”
原来是为了这个,永安侯安慰道:“叙儿暄儿都还年轻,又成亲不久,母亲福寿绵长,定能抱上重孙子。”
“哪里还年轻?叙儿二十有五暄儿二十有三,年纪都不小了。”说着又看向魏叙,“你爹二十岁时就生了你,你身为长子,可要抓紧,不能再拖了。”
魏叙放下玉箸,淡笑:“祖母放心,孙儿知道的。”
纪棠咬着碗里的桂花糕,一直未说话。高门大户,对子嗣一事都极为看重,儿孙满堂被认为是福气的象征。
不过,她与魏叙成亲两月,他未曾碰过她,上一世也是祖母多次催促后他才与她同房。
她曾以为他一心扑在文殊阁选试上,无暇儿女情长,后来才渐渐发觉,仅仅是因为不喜欢她而已。
由于老夫人尚在病中需要静养,吃完早饭众人便各自散去,孙氏走到门口又被叫了回去。
“难得今日精神头足些,你留下来替我抄佛经吧。”老夫人道。
孙氏纳罕,老太太信佛,平时都是让两个孙媳妇抄经,今日缘何要她抄?她可许多年没干过这种活了。
“她们两个才疏学浅,领会不到其中妙义,没有你抄得好。”
老夫人叫人把经书拿出来,又道:“况且抄经能让人心平气和少些浮躁,你应该多抄抄。”
婆母的言外之意,孙氏听出来了,讪讪一笑,净手焚香后坐去了书案边。
从兰和院出来,纪棠和程苒一道去了库房,昨日宴席的贺礼还未盘点,待分类记录后入库。各家人情往来,将来都是要还的。
“嫂嫂。”程苒手里拿着笔,抬头问,“祖母方才的话,你是如何考虑的?”
“什么话?”
“生孩子呀!”绕到她前方,“听祖母的意思,想让你抓紧给魏家生个重长孙呢。”
纪棠仔细清点着桌上的物件,语气有些漫不经心:“顺其自然吧,这种事不能强求。”
对方状似无所谓的态度,让程苒心中一喜,若是她能率先生下重长孙,就是魏家的大功臣。
“这些都点好了,记录下来吧。”纪棠把一堆贺礼分门别类摆好,轻轻往前推了推,“你先写,我去外面理账册。”
“好。”
程苒还在想生孩子的事,一不留神将一个锦盒扫到了地上,幸而外面有锦缎包裹,落地声并不大。
捡起来一看,是一尊白玉观音小像,原本完好无暇的观音像,此刻多了一条明显的裂纹。
程苒朝外间望了望,无人注意,遂将锦盒盖好放进了柜子最里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