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临初夏,昨儿又是一夜惊雷,靠近院墙的杨梅树下,几个丫鬟正挎着竹篮摘杨梅,那熟透了的梅子红里透黑,发出阵阵清香。
纪棠坐在窗前,望着那一树梅子出神。
她十四岁入魏家,十七岁嫁给魏叙,十八岁难产而死。临死之前,听见两个产婆的对话,有人害她性命。
“呀,这梅子真甜,正好做夫人爱喝的陈皮梅子汤。”
阿若的声音传入耳畔,纪棠勾了勾唇回过神来。
上一世,正是喝了一碗梅子汤,她见了红,恰好又传来阿若不堪受辱跳楼自尽的消息,不但孩儿没有保住,自己也死于非命。
这不该是她的因果,上苍怜悯,她重生了。此刻,阿若活生生地在她面前,她腹中也未有生命。
“夫人你看,这梅子多新鲜。”阿若笑着跑过来,扬了扬手中的篮子。
纪棠走出屋子,朝篮子里望了望:“留下些煮汤,其余的给各院都送些吧。”
阿若应声“是”,喜滋滋地往小厨房去了。
莹白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手中团扇轻摇,纪棠看了看天,正值云销雨霁,天光朗朗。
一切都还来得及,这一次,她只想做回她自己。
青石路的尽头疾步走来一丫鬟,人到近处,行礼:“少夫人,大夫人让您快过去呢。”
纪棠点点头:“知道了。”
梅雨时节,天气又闷又潮,脖子上粘腻腻的,回屋洗漱一番,换了身月白素裳,纪棠去了前院。
今日是文殊阁选试,一大早,魏家上上下下齐聚前厅。永安侯与大夫人孙氏端坐上首,二房与一众近亲安坐一旁。
永安侯府,积代衣缨,人人艳羡的高门世家,若往上数三代,绝对的一门圣宠风光无限,可到了眼下,渐有没落之势,就连人丁也不甚兴旺。
老夫人膝下两子,长房也就是如今的永安侯生两子一女,二房生一女一子,纪棠嫁的便是永安侯嫡长子魏叙。
入了前厅,众人齐刷刷向她望来,轻吸口气,淡定自若地走上去行礼问安。
“你可知今天是什么日子?”孙氏皱着眉头,一脸不悦。
“儿媳适才盘算完库房的账目,这才稍稍误了时辰。”
“账目什么时候不能盘算?文殊阁选试如此重要之事,你竟不放在心上?”
“母亲教训得是。”纪棠微微垂下眼眸,不想过多争辩。
大昱朝自古以科考举贤良,为给天下寒门士子更多报效家国的机会,建朝初便立下了世家子弟不得参加科举考试的规矩,世家子若想入仕,则要通过文殊阁的层层选拔。
文殊阁选试每三年进行一次,以墨义、诗赋、策论等为主要考核内容,在难度上比科考更胜一筹,通过后便可酌情封官,说到底也是一种变相的科考。
看她低眉顺眼的模样,孙氏越发来劲:“今日殿选,全家人哪个不希望叙儿与暄儿能搏个好功名,你倒好,连面都不露。”
孙氏站起来还想说什么,被永安侯按住了:“行了,又没误了时辰,少说两句。”又看向纪棠道,“去安排席面吧。”
纪棠应声退了下去。
她的夫婿,永安侯世子魏叙,自幼饱读诗书文武兼济,在前两轮选试中更是独占鳌头。
虽说眼下殿选结果还没出来,魏家已提前安排好宴席,只等消息下来便要发出喜帖,邀亲朋庆贺。
当然,她已提前知道了今日殿选的结果。
先去后厨核对了一遍菜式,嘱咐了几句,又将所有喜帖查验一遍,确定无误后去了兰和院。那是老夫人的院子。
乌云散开,略见几缕耀眼的日光,看着兰和院中熟悉的一切,恍若隔世。嫁给魏叙之前,她得老夫人庇护,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这院子有她许多的回忆。
“少夫人来了。”门口的丫鬟向她行礼,伸手撩开珠帘。
纪棠走进去,闻见了淡淡的药香。软榻上躺着个鬓发灰白的老妇人,看见纪棠的瞬间,老人试图起身,身边的丫鬟连忙将人扶起。
“祖母。”她走过去跪在榻边,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五岁那年,她随母亲安身允州,隔壁院的阿婆见她们孤儿寡母甚是可怜,时常给予照拂。阿婆做的桂花糕最香甜,她每每都要吃上一大块。
那时候,她并不知道魏阿婆是京城魏府的老夫人,只知她和善可亲,待她如亲孙女。
有一天,阿婆问她:“棠棠如此喜欢桂花糕,不如就嫁到我们家,给我做孙媳妇可好?”
她嘴里咬着桂花糕,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后来,母亲病重,去世前将她托付给魏阿婆,阿婆拉着母亲的手说:“你放心,只要有我老婆子一口吃的,绝不会饿着棠棠。”
那一年,她十二岁,两年后,阿婆带她进京,住进了永安侯府……
“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了?”
老夫人欲伸手替她抹泪,纪棠从回忆中醒过神来,握住老人伸过来的手,说:“祖母病了这许久还不见好转,我心中着急。”
上一世,她与魏叙成亲不久老夫人就过世了,她还未尽孝道,实乃前世一大憾事,想到此处,心中又是一阵酸楚。
这世上除母亲之外,老夫人是待她最好之人。
“还是你有孝心。”老人拍了拍身旁,示意她坐上去,“这把年纪,哪能没个病没个灾的,能看见你们成亲,我老婆子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顿了顿,又道,“能娶到你,是阿叙的福气,只是他年轻气盛,难免傲气,若是有什么不周到之处,还要多担待些,别跟他一般见识。”
“祖母放心,我知道的。”
听她如此说,老人稍稍松了一口气,她这副病体,指不定哪天就不行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两个冤家。
魏叙是个有主见的,什么事都要自己拿主意。这桩婚事是她这个老婆子定下,而不是他所愿,照他的性子,纪棠日后少不得要受委屈。
轻轻拍了拍纪棠的手,又说:“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如亲孙女一般,要是受了委屈,只管来告诉我,我替你做主。”
“好。”纪棠轻轻应着,心中很不是滋味,老夫人疼爱她,怕她以后无法在侯府立足,才给她铺好了后路。
对她来说,嫁给魏叙并不是最好的选择,哪怕离了侯府她也能过得很好。但母亲临终的嘱托犹在耳畔,老夫人的恩情她必须要偿还。
既然要嫁人,张三李四王五,嫁哪个不是嫁,这魏叙虽然脸冷了些,好歹长得顺眼,若能相敬如宾地过日子也不是不行。
上一世,她就是这样想的,因此,当阿弟找来时,她毫不犹豫选择了留在魏府,如今看来,真是傻啊。
“今日殿选,你定是抽空过来的吧?快去吧,免得你婆母又挑你的错处。”
“嗯,祖母您好生歇息,晚些时候我再过来。”
“好。”老人靠在软塌上,轻叹,别人瞧不出,她却看得清,纪棠母女虽孤苦无依,却气质清贵言谈不凡,不是小门小户出来的。
她曾试探着问过纪氏家中情况,纪氏只道与夫家不睦,和离后独自带女儿生活。
对方既不愿说,她也不好多问,但纪棠这丫头她是真心喜欢,做了她的孙媳妇便能名正言顺留在魏家,待她百年之后也能无牵无挂。
出了兰和院,纪棠慢慢走在回廊上,身侧镂空的窗棂投下一串莲花状的光影,从她裙角一一掠过,极尽温柔。
将近午时,殿选应该结束了。果然,刚到前院,便见魏叙身边的小厮一路高喊着跑进来。
听到喊声,厅里众人涌出屋子,永安侯走在最前面,面色急切地道:“快说!”
小厮跪下磕了个头,满脸喜色:“给侯爷和夫人道喜,今日殿选,世子爷不负众望一路过关斩将获得头名,圣上亲封都察院佥都御史!”
自开朝以来,通过文殊阁选试入仕的子弟,大多从六品七品官员做起,都察院佥都御史却是正四品!
要知道,魏家祖太爷以正六品校尉出身,后因卓著军功封正二品辅国大将军,那是魏家最风光的时候。可惜往后几代魏家未再出过高官。
皇恩浩荡,魏叙甫一入仕就封了正四品,如此起点必是前途无量。
永安侯喜极而泣,片刻之后才接着问:“暄儿呢?”
小厮顿了一顿:“二公子排在第十三名,入翰林院任翰林典籍。”
翰林院乃文翰之林,汇聚天下贤才,当朝诸多重臣高官皆出身翰林,翰林典籍虽是从八品官职,能身入翰林已是极荣耀之事。
魏家今日可谓是双喜临门,众人大喜过望,最得意的要属孙氏,一群人围着她道贺,把前院堵了个水泄不通。
而纪棠作为魏叙正妻,本该是得意之时,此时却一人站在回廊里,显得有些孤冷凄凉。
魏家从未把她当媳妇看待,不过,她不在乎。
殿选结果很快传开了,魏家的喜帖还未发出去,上门道贺的人却踏破了门槛,宴席从晌午一直摆到傍晚,纪棠忙得脚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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