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九欣然而笑,“球,无乃尔是过与?!怎偏得赖我!”
人是不会再坐在他人之舌上,蹬脚一飞,滑翔些距离,一团紫金祥云早侯多时,稳妥接住他的酥软身体。
云定人出。
双臂轻展,一套新衫慢慢笼罩于他柔韧而精健的身躯间,露出混着异血的凌然五官,漫长卷发在流水的衫子间垂落,称得他气场缓仪,不落俗尘。
而他的掌心却不如此闲情雅致,一条九爪翼水龙随他所幻,腾云驾雾。
锋利的爪子一拨千倾,眨眼游向了跑堂儿的面前,布风行云,每只利爪行一道恢宏的惊电,霹霹喀喀击向对手。
惊电迅捷,散乱的电叶如裂开天地的邃缝,无一不彰显威力。
跑堂儿的壶中身影,顷刻露出极端痛苦的神情,但他已然死去,碎烂的躯体益发不堪一击,走电灌灌钻了空隙,流淌入他的尸间裂缝,眨眼破了他依稀尚存的肉相,化作崩塌的沸石,抖如尘埃。
浓厚的腐烂臭气随之而来,闷了很久的样子,偏等着此时此刻一并喷发出来,恶臭肆虐。
戚九见一击必杀,本是开心,然而腥臭刚烈,不由捂着鼻子道,“就凭这本事,还想吃我?”
……
塍洲霖山。
一众人都不甚讲话,各自丧着脸,垂着眸,到了霖山下暂不入龙家祖宅,聚在一起筹谋着如何才能名正言顺。
上官伊吹带了谢墩云与几十个鲤锦卫的好手,深山老林里劈了一块干净地,恻恻坐着。
其实所有人也仅是在等上官伊吹的口命,他已经许多个日日夜夜尚未合眼,抱着戚九的尸骸绝不撒手,旁人连沾都不能,更不要说是随便提一句建议。
纵然如此,上官伊吹的脸颊也依然艳丽无铸,染渡了阴郁的色彩,愈发盛放出仇恨的气色。
大家跟着他,盯着他,也是担惧上官伊吹莫要伤心过度,做了什么自戕戮人的事情。
众静寂。
东佛突然抽搐了起来,周身过电似的,益发诡谲。
待一刻,有股稀烂的臭味自他半衫间传来。
站他旁边的谢墩云多少有些忍不住了,以手肘捣捣他的胳膊,神情严肃道,“想去解手就快去,随便找棵树底都是茅房。这里出谋划策的人多了去的,完全不差你一个,瞧你那副难受样子,老子的大肠头都跟着痛。”
东佛帽檐压得极低,自从出事后,他的脸就没露出来过,甚至轲摩鳩强行上药,他宁可将脸磨在地上,决绝不肯妥协。
估计是觉得戚九的惨死,多半是为了拯救自己一命,于众人面前多少抬不起头来。
东佛嘀咕道,“莫管我,去想想怎么报仇雪恨才是真的。”
一句话惹得谢墩云微红了眼眶,避到了旁处。
然而壶内正是好不热闹。
戚九洋洋得意的一席话,反引得青衣人哈哈狂笑不止,“傻瓜!笨蛋!蠢材!你以为我是真的无法摆脱那个钱串子的吗?!不过是因为我是他的镜中影子,彻底杀不死他,而借你的手帮我除害罢了!”
壶内瘴气弥漫,戚九借着火子的明静光芒,依稀间确实再看不见跑堂儿的一根头发丝,估计自己方才耀武扬威的一场攒风掣电,真把他依稀尚存的肉沫子炸没了。
不由羞愤交加。
“你竟骗我!”
“没错!”青衣人隐藏得不见踪影,恬然的声音自壶壁间刮刮而过,好一番口蜜舌刀。
“儿子一直忌惮你的力量,可也憧憬你的力量,尤其爸爸这身纤尘不染的上等皮囊降入壶中时,儿子简直喜极而泣。”
“若是能取代了爸爸的身体,继承了爸爸的威力,我肯定能过得比你更好,行幻筑彧更有目标,莫说是小小的鲤锦门,哪怕北周的女帝陛下……碾死她不过是抬一抬手指的事情。”
戚九骇然,“你的野心真是不小,我以为你只是想要从镜中走出,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结果你反而想要整个天下!”
“哈哈哈哈~~”引得青衣人一阵癫狂大笑,“归根结底,是你自己太傻太蠢太无知,有如此强大力量不知善加利用,偏要将肥肉送入虎口(壶口),令我来得这白白的便宜!”
不待他继续狂笑,戚九已经忍不住打断道,“你其实很有练幻的天赋,但是心术不正,刚愎自用。”
“既然你叫了我好几日爸爸,我也不能不教你些道理。”
戚九抬起掌间银碎,“爸爸这份天赋,其实也是路边捡来的,可是你想继承爸爸的遗产,恐怕还缺些火候!”
语毕。
三十道巨电从他掌心幻出,灼灼亮光超越了火子的锋芒,整个罩满了壶中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要把那个影子击打到无处遁逃。
一条庞然巨大的九爪翼水龙随电而出,盘缠在戚九的身周,昂首挺尾,戚九立于紫金祥云之上,俯瞰四下,绝不让青衣人存着任何遁逃的孔隙。
之前那条小的九爪翼水龙仿佛欢腾,嬉戏于疾电之中,或潜或浮,龙尾甩起虺虺电花,奋力地抽打着铜壶的内壁,震声千里之外。
二龙加持,本是雷霆之势,足以横扫千军。
结果被电脉强袭的光洁壶壁内,冉冉钻出两条一模一样的影子龙,两条黑龙一大一小,照模学样好不威风凛凛,纵着无数道虚黑的电影反扑而来,与明电相交相错。亦如两军对抗,旗鼓相当。
青衣人的声音自然清甜起来,“哈哈哈~好爸爸,你的力量果然不容小觑,但是你的愚蠢也是令我吃惊。”
“你可要知道,咱这方壶中境界,前身可是镜子之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道理,莫非当爸爸的,还需要儿子来教吗?”
戚九确实没有想到这层,眼瞅着两色惊雷自半空碰击,爆炸,交叠,明明暗暗,仿佛斑驳错杂的纹路,镶嵌入眼帘,洪声不绝于耳,振聋发聩。
戚九道,“笨又如何?难不成你还不知道大智若愚四字如何书写?”
扬袖起手,九爪翼水龙的口中喷涌出滚滚洪涛,一道道长鸿似银链勾月,更胜万马奔腾,笔直得冲杀敌手,毫不容情。
影龙也不甘示弱,自血盆巨口内释放黑涌涌的潮脉,壶界内的座座浪头迎面抨击,激涌的飞沫掀至极高,宛若拔地而起的高山巉崖,耸如排峰丘刃。
水底更是激流勇进,暗潮卷卷,壶内每一寸开阔地眨眼被水与影侵占,高空电闪雷鸣,恍如隔世洪荒,一片荼靡。
戚九催着四龙对阵,脚底的紫金祥云愈升,脚底的巨浪翻涛,追得愈紧。
眼瞅着整个壶内世界被水影淹没,连着他自己也马上被巨浪侵吞水腹。
青衣人放肆怪笑,“额哈哈哈哈~天庭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都说了儿子是镜中人,难道还会害怕被你淹死吗?”
戚九已然被攀升的洪潮逼至极限处,但是纱衣缥缈,袖拢清风,人随云动,一派颜舒貌态,捻指笑靥道,“谁说,我准备淹死你。嗯?”
青衣人旋即敛去笑意。
……
上官伊吹始回魂,便见寻常里嘻嘻哈哈的一众人,都耳提面命地恪守原地,谁的情绪都低落异常,但是硬把话堵在喉头,不肯说出来惹自己烦心。
不免泛起一丝惘然,道,“我或许太心急了,什么都没想便杀来塍洲,仔细回想,依谢墩云所言,龙竹焺与烨摩罗人在刘庄交易时,确实出现了水人的相伴。”
“可是我又仔细推敲,这水人的主人到底属于双方中的哪一个,恐怕连谢墩云也不能确定吧?”
谢墩云闻言,仔细回想一下,而后道,“龙竹焺屡次花重金,想要烨摩罗人捉住小九,况且烨摩罗人倒出的数百水人腹内,那些活活死死的少年,逐个都似小九容貌。”
“虽然不知道是哪一方纵着水人行凶,归根结底全是龙竹焺的需求在做诡。”
“所以大人做的决定并未出错,只要拿住了龙竹焺,逼他说出为什么要购买形如小九的异族少年的理由。”
“顺藤摸瓜,再去反追凶手,自然不在话下。”
谢墩云此番措辞严谨,有理有据,令在场人皆刮目相看。
白式浅隔着茂密的树丛,深深看他,不自觉勾了唇角。
上官伊吹道,“你分析到位,是个有见识的,但是假设龙竹焺若真是操纵水人杀死阿鸠的罪魁祸首,他的水人为何不当即吞下阿鸠遁逃,毕竟依你所言,阿鸠是死是活,都是他的囊中祈求。”
谢墩云微一顿,“大人当时奋不顾身跳进阮河,或许在您的刀距之间,根本无法遁逃。”
“确实可能,”上官伊吹继续道,“水人事败,龙竹焺必然收到消息,此刻定然逃至极远,而我居然昏头昏脑领着你们前来龙家祖宅拿人,实在愚蠢至极。”
伸出狭长薄润的手指,轻轻抚触戚九明显腐败的脸颊,几日里,戚九的肌肤已然松弛垂塌,再也不复刻往日风韵,软绵绵地愈要化作一堆烂肉。
白式浅瞧他的明艳的眼神又转为哀沉幽寂,地上捡一根粗树枝,狠狠往谢墩云后心一戳。
赶紧的!
谢墩云哇哦一声,继续进言道,“来都来了,老子觉得那姓龙的就算要跑,咱们也可以进龙家祖宅里搞点是非动静,想那龙竹焺如何聪明狡猾,也不能不顾自己的家人安危。”
问题那些人是彣苏苏的家人,龙竹焺只是半道儿捡了个便宜的少爷而已。
上官伊吹转目凝视,“你想如何”
“放火烧山!”谢墩云也是被逼着才站出来说主意的,随口一聊而已。
大家的目光齐刷刷聚了一堂。
谢墩云严肃地改口道,“那绝对不是人干出的事情,会提议这种办法的绝对是畜生!”
众人移了目光。
谢墩云转了转脑子,突生一计,但觉得自己这个想法若是说出口来,一定会被上官伊吹用刀砍成饺子馅。
考虑再三。
蚊子哼哼道,“龙竹焺想要小九的身体……这里现成不是正好有一具……呃……”
上官伊吹道,“你说什么?”双手紧紧搂着戚九的尸骸,“你大声再说一遍。”波澜不惊的语调已然波澜万顷,唇齿里切着血肉,马上要吃人了。
众人皆胆寒,周身的汗毛都要瑟瑟发颤,如泰山压顶。
谢墩云提高嗓音道,“老子说……东佛怎么口吐白沫啊!”
半晌闷不出声的东佛一头扎在腐朽的木叶中,肢体微然抽搐,缩成一团。
谢墩云与轲摩鳩旋即扑上去摁着他,结果东佛环抱的隆处钻出一条电脉,将谢墩云的双手一击击中,电得他手心当即麻了,连连倒退数步。
轲摩鳩反而无觉,强摁着东佛蹊跷问,“怎么一肚子水?”从他短衫中一掏,竟拿出了戚九日日提在身边的小铜夜香壶。
什么时候被东佛收去了?!
小铜夜香壶被提走后,东佛才深喘一口气,断断续续道,“这壶有诡,电死俺了。”
果不其然,铜壶阴刻的花纹里,余电缭绕,壶口喷如瀑布,时而露出黑白相间的水来。
谢墩云恨道,“许是小九不在了,里面的蓝阶筑幻师想趁机钻空子逃走,始才兴风作浪。”
不顾轲摩鳩的疯狂暗示,一脚踢在壶面上。
小铜夜香壶斜飞而出,撞击树干后又弹于乱石之间,连树带石一并崩碎,险些将壶面踢烂。
轲摩鳩大叫道,“谢老痞子,你莫要混闹!”追上去捡回铜壶,“你力大无穷,这般捧摔,指不定才会帮了里面的人逃跑。”
三眼环轮结出一道新印,稳稳妥妥将小铜夜香壶重新封印。
然后自己妥善收了,随而对蜷缩草木间的东佛恨道,“最近没空管你,皮收紧一点!再敢乱动旁人的东西,小心邪达娜环断你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