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痛苦

在艾格蒙特说了那样一番话又面色黯淡地离去后,歌剧院大厅的这个小角落顿时陷入了一种古怪的气氛之中。短时间内没有人说话,但尴尬的沉默里所有人都酝酿着不同的心思。

劳尔·夏尼子爵尚且能够冷静思索对方刚才透露的信息。他从伊妮德的身份推测她和埃里克的关系,试图找出“歌剧魅影”的切入点。但他的恋人克里斯汀则没那么多心思了——

年轻单纯的姑娘固然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可她还是忍不住偷偷去看伊妮德那张平静光洁的侧脸。凭感觉,克里斯汀相信伊妮德与埃里克之间不会是那种交易式的肉|体关系。

尽管在听到“作曲家埃里克的情妇”一词时,克里斯汀几乎是本能的抵触,但是把这个身份代入到伊妮德身上时,抵触感消失了。

克里斯汀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信心,她和伊妮德的接触其实有限。但是凭直觉,凭最强烈的直觉,她能感受到这两个人之间是最为纯粹的知己之情,来自灵魂的互相吸引。

这种吸引甚至比早年她与魅影之间更甚!因为后者毕竟带了些引诱的因素,而当时的她与魅影之间也存在很明显的教导关系。然而在伊妮德与埃里克之间,灵魂的互相吸引在平等的基础上显得更为珍贵、更为美好。

克里斯汀能感到埃里克对待伊妮德是有一种不自觉的小心翼翼的——那种珍重也许阻碍了进一步的发展,却使他们的心灵真正连接在一起。有时候她甚至会有那么一丝的嫉妒。

但克里斯汀·戴耶始终是个善良的好女孩。她不会相信关于情妇的言辞,毕竟,除了埃里克那种溢于言表的珍重之情外——有谁能配得上伊妮德呢?

是啊,配得上。克里斯汀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使用这个词来形容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她甚至不在乎艾格蒙特大公口中伊妮德或许的曾经身份。因为她很自然地会去觉得,那身份于伊妮德的气质是一种障碍,人间的任何身份束缚对她都是一种障碍。

伊妮德太过平静温存了,她的宁和近乎圣洁。这样的伊妮德,怎么可能沾染上凡人的情爱,而坠落人世呢?至少克里斯汀无法想象那个场景。

伊妮德应当带着永远平静的微笑站在那里,使每一个看见那微笑的人感动不已,却不必露出属于凡人的一点一滴,她本身的每一部分都是令人赞叹弗如进而膜拜的。

但克里斯汀并不知道,此刻伊妮德的内心也远不如外表的平静。

金发蓝眸的少女具有远超常人的智慧与温柔,前者使她获得内心的平静,后者帮她汲取生命里的幸福。但这并不代表伊妮德不会感到痛苦。

她的痛苦与平时的宁静一样,于常人都是翻倍的,甚至还要更为剧烈。

她的痛苦来源于她的智慧,来源于她对自己的强烈认知与对世界的格格不入。哲人曾说:成为社会的一份子是一种不幸,而被社会排挤又是另一种不幸。伊妮德为了避免前一种,选择了自我的放逐,而埃里克因为遭遇后一种而改投前者的怀抱,他们本质上遭受的是同一种痛苦。

曾经,伊妮德以为,当她趋于无限地削弱自己与社会的联系,而仅仅享有萍水相逢的微薄善意与对歌声的欣赏,那么她除了承担难言的孤单之外,便能逃脱那两种的不幸。

但是她高估了自己对孤独的承受能力——那不是寂寞无言的孤独,而是能在心头燃烧嘶吼的一团火,令她迫切地想要吐露,吐露这份积压已久的感情。

很难用确切的词汇定义那份感情,可能是长久的孤独,可能是和人交流的欲望,可能是亲情,可能是爱情,可能全都不是,也可能全都是。总之,当艾格蒙特的出现唤醒她对久远过去——其实并不那么久远的回忆,伊妮德内心长久被压抑着的那种情绪彻底地苏醒了。她已无法再控制自我,她必须要一个解脱,她要爱一个人或者被一个人爱,以此来完成内心的满足。

这种精神上的迫切要求逼迫她要么立刻把感情投射在某个人身上,要么就远远离开世俗的文明,用旷野的孤寂重新冰封那团急于倾诉的情感。没有第二种选择。然而此刻的伊妮德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再聪慧的人也不能将自己看得明白透彻,伊妮德仅仅是感到心底压抑的情感随着艾格蒙特唤来的回忆喷涌而出,难以遏制——但她最终强行把它们压了下去,以痛苦,以眼泪,以微笑。

在她做出选择的那一刻,她便自愿放弃了几乎全部的、属于人世的私人关系——如果可以的话,伊妮德希望自己与母亲一样虔诚地信仰着上帝,那样至少她和神之间还有一层私人的联系,这种私人的联系至关重要。然而可惜的是,伊妮德并没有那种集中的宗教幻想。

她对自我的认知坚定不移,她对美好事物情感的总和报以崇高的信念与温和的目光,但是并没有一个虚幻的上帝形象给她慰藉。她的对话对象是自我而非上帝。这一点看似离经叛道,但伊妮德的目光却远比任何一个教徒更加悲悯,她的气质也远比任何一个凡人更加圣洁。

但她说到底还是一个凡人,需要被爱更需要爱人,需要私人关系更甚于泛泛的公共关系——这才是痛苦之源。

“不好意思,我们失陪一下。”突然之间,埃里克开口说道。

从刚才到现在埃里克的脸色都难看得惊人,但时不时扫过伊妮德时却是柔和关切的。他甚至本能地侧身挡住了克里斯汀的视线,歌剧红伶的目光虽然不带恶意的揣测,但注视本身就是对伊妮德的一种干扰。而大厅里还有更多目睹了刚才一场风波的人在用下流而恶意,轻浮甚至色|情的目光打量伊妮德——他们怎么敢?那些恶心的肥猪怎么敢这么做?

埃里克几乎要控制不住内心的暴虐欲望,在这熟悉的歌剧院之中,在歌剧魅影成为无数个夜晚恐怖的地方——但是幸好,对伊妮德的担忧压过了这种强烈的报复欲望。

作曲家仅是匆匆地对夏尼和克里斯汀道了一声失陪,他已匆忙地拉着伊妮德从楼梯处离开,甚至来不及回应克里斯汀担忧的一句“等等——”。

他知道楼上哪处有休息室,剧院魅影对歌剧院了如指掌。

埃里克不知道强烈的情感使他手抖得厉害,他甚至无法回头看伊妮德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