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他们在江宜码头靠了岸,却没再下船投宿,薛虹只派了几个人下去采买补给物资。
薛虹陪着黛玉吃了晚饭,正要出来,见黛玉回身拿起绣活,便笑道:“妹妹且歇一歇吧,刚吃了饭就这样低着头,仔细头疼。”
黛玉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荷包,撑着头道:“也是,我这几日后脑处是有些不爽利,紫鹃,你把我昨日看了一半的书拿过来吧。”
紫鹃答应一声,要去柜子里取书。
薛虹止住她,对黛玉道:“妹妹不如出去走走?你是个多病的人,老闷在屋子里,反加重了病。若是每日在空气清新、视野开阔的地方散一散,解了心头浊气,比吃药还强呢!”
黛玉摇头:“这船上杂人太多,我怎好出去?”
“不妨事!”薛虹招手叫来门外的洗墨,“去告诉你清砚哥哥,说我和姑娘要出去走走,让船工和大仆人们都退回底舱去,清砚和林管家跟下去守着,不许人探头出来看。外面只留婆子们和十二岁以下小幺儿伺候。”
洗墨吐舌头道:“我的爷,那我这十三岁的岂不是也要闷到下面去了,谁跟着服侍爷和姑娘呢?”
薛虹笑道:“小猴崽子,你带两个小幺儿远远跟着我们,预备要东西、传话!”
洗墨夸张地打了个千,蹦跳着去了。
黛玉在里面听他们这一番对话,掩口笑道:“这也太啰嗦了,那些船工们累了一天,好容易靠了岸,不让下船就算了,还要关起来,怪可怜的。”
薛虹笑道:“等明日把咱们送到了苏州,他们哪里不能去?这会儿晚出去一会儿子,回头多算他们一天的工钱就是了。况且今夜这样好的月色,你若是错过,岂不辜负这天地灵气?”
紫鹃也笑道:“正是呢,姑娘,今儿恰好是十六,人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日天气又清朗,好月色衬着好水声,再配上你和二爷的人品,咱们这不是一条船,倒成了月上仙宫了。”
薛虹见她要换衣裳,忙避了出去。
他先拐道去看了贾琏,见他情况还算稳定,嘱咐两位大夫留在屋里服侍,兴儿、旺儿一并守着,不许他们出去。
又快步把甲板各处又巡视了一遍,这才转回去接黛玉。
刚走至楼梯处,紫鹃 、雪雁已扶着黛玉款款而来。
只见伊人身披月光,似梦还幻,恰似月上嫦娥;雾绡轻裾,芙蕖出水,恍若凌波仙子。
黛玉隔着冪篱,也看见了站在甲板上的薛虹,翩翩少年,凌风而立,丰神飘洒,沈仪明秀。
雪雁低声道:“看咱们二爷站在那儿,配上身后的月光、流水,倒像是一副画!”
紫鹃轻笑道:“估计二爷看咱们姑娘,更像一副画呢!瞧,都看傻了!”
黛玉听她们说笑,玉面生热,粉颊晕红,只顾要推她们住口,脚下却不妨踏空了台阶,险些跌落下来。
紫鹃、雪雁见机快,忙扶住她。
对面薛虹也已奔来,临近又收住脚,急道:“妹妹没事儿吧?”
黛玉惊魂未定,只摇了摇头,一时心跳加速,喘咳起来。
雪雁回去倒茶,紫鹃扶着她下来,坐在甲板设好的软椅上。
薛虹见她咳得难受,想伸手替她按压穴位,又不好靠近,只能在一边踱步,回身见洗墨探头探脑地观望,便挥手道:“快去我屋里,床头柜子里有一只白玉嗅瓶,拿了来!”
洗墨答应着去了,薛虹又吩咐跟着的小幺儿:“去搬个炉子,另叫两个婆子来,就在这甲板上找个地儿烧水。再搬个几子,拿温壶、温碗,时刻备着新烧的温水!”
小幺儿也赶着去了,雪雁遥遥捧着茶杯下来,薛虹抢步上去,接了过来,快步转回,递与黛玉。
黛玉喝了两口,洗墨拿了嗅瓶下来,紫鹃打开,给黛玉嗅了一嗅。
好一会儿,黛玉才平静下来,星眸含泪,笑道:“虹二哥,不必如此大费周章,只温着茶水就行了。”
薛虹道:“妹妹睡觉浅,茶水晚上还是少喝一些,况且茶放上一阵子,就不新鲜了,妹妹喝了无益。让人烧着水,及时更换,又新鲜又养生。”
黛玉疑惑他怎么知道自己觉浅,转念想薛虹懂得医理,应是从自己症候上推断的。
她见小幺儿、婆子们已经端着茶炉、案几鱼贯而入,觉得自己如此劳师动众,心底有些不安,自嘲道:“我就是这么个拖累人的身子,虹二哥,你不必如此替我操心。”
薛虹笑道:“我不替你操心,却替谁操心?若能一世被你拖累,是我百世修来的福分呢!”
黛玉闻言红了脸,站起身来就走。
紫鹃、雪雁听他们说起私密话,都要假装收拾茶碗,不留神撞在一起,把黛玉刚喝过的茶杯碰碎在地,一时真的忙乱起来。
薛虹一边追黛玉,一边回头对紫鹃、雪雁道:“碎碎平安,叫小幺儿们收拾吧!姐姐们仔细踩着碎片,还是来服侍姑娘要紧。”
二人渐渐走远,紫鹃和雪雁对视一眼,缓缓落在后面。
薛虹追上黛玉,岔开话题,说了几句贾琏的病情,黛玉面色才平复下来,道:“那曹杰是个可怜人,待琏二哥醒来,怎么得讨个情,让他从轻发落才好?”
薛虹道:“琏二哥好说,他有错在先,想来必不愿张扬此事,若私下处置起来,自然方便从轻发落。”
黛玉点头:“若是能妥善处理,等我回到大观园,也好见凤姐姐。”
薛虹听她提起旧事,转身靠在栏杆上,看着黛玉双眼,认真道:“我之前说的,妹妹可以再考虑考虑,我对林氏族人所知不多,但想来总能挑出一两个可靠的,妹妹只借住他的院子就是了,一应生活开支我会让人加倍送去。”
黛玉也凭栏而立,拂去鬓边发丝,笑道:“若住在苏州,我们林家也负担得起开支。只是我五岁就离了这边,对族人知道得不多。小时候倒是和两个远房堂姐妹一起读过书,听父亲说她们是我高祖兄弟那一支的子孙。他们那一支人丁旺些,与我父亲同辈的就有四位男丁,底下又各有儿女,想是更兴旺了。”
薛虹笑道:“这样,挑选的余地就大了。林家这样的诗书人家,家学渊源,人品应当都不差。伯父生前,曾给我提过一位叫文生的堂哥,说是已经定了要继任族长。前几日,我发丧给他,这位文生堂哥的回信今日也到了,悲痛中不乏文采,用语谦和而不失真诚,必是一位有德的谦谦君子。”
夜幕低沉,一轮满月悬在水面上空,水天一色,衬着粼粼波光,潺潺水声,只让人的心也宁静下来了。
黛玉将薛虹的话在心底反复琢磨,如此不再回大观园也好,一世不再见那人,各自安好,对双方未尝不是件好事。
她缓缓点头,轻声道:“我已没了父母,以后诸事,自然是听你的。”
这句话很轻,轻得险些被船底流水吞没了去,在薛虹心中却不亚于一声炸雷,林妹妹这是认可他了!
薛虹喜得连说三个“好”字,在原地连连踱步,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一字一句道:“你放心!”
黛玉低着头,声音更轻:“你是父亲选中的人,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说罢,转身就往回走。
薛虹怔了怔,才追上去。
二人一前一后,走至一处拐角,隐隐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
黛玉脸红心热,不便被人看见,要转身走开,却听见她们谈论的似是贾琏伤情缘由,便住了脚步。
薛虹对外虽说的是贾琏醉酒撞破头,毕竟事发当晚船上人多,难免嘴杂,不到一天,已经传出了好几个版本的流言。
薛虹今日事儿忙,只让林管家暗暗弹压,不要传到黛玉那儿去,待他得空再处理流言问题,谁知此时被黛玉撞了个正着。
他上前一步,正要开口阻止,黛玉转过身,伸出食指摇了摇,示意他噤声。
薛虹无奈,只得站在妹妹身后,静听惊天大瓜。
说话的是林府两个婆子,被小幺儿奉令叫来烧水的,闲极无聊,便说起八卦来。
只听其中一个道:“说是琏二爷看上了雪雁姑娘,那姓曹的也看上了,两人争斗起来,姓曹的就打破了琏二爷的脑袋。”
另一个啧啧两声,不屑地纠正道:“你那是上午的老黄历了,我家里的那个,现替林大爷管船工呢。他午饭时,听好几个当时在场的船工说,里面还牵扯了跟虹二爷的清砚。说是雪雁姑娘和清砚小哥两情相悦,在琏二爷屋里……”
不等她说完,薛虹已经抢上前去,一脚踹在隔墙上,里面瞬间消声。
两个婆子噤若寒蝉半晌,却迟迟不见人来兴师问罪,又听得似有脚步声远去。
一个婆子张了胆子,悄悄探了半个脑袋出来,外面空荡荡的,哪里有一丝人影?
另一个婆子也探出头来,悄声道:“是谁?别是虹二爷来给林姑娘要水,听了去吧?”
先探出头来的婆子便笑:“虹二爷那么大的主子,哪里会亲自来要水?”
另一个婆子撇嘴:“凭他什么官职,家里又金山银山的,见了咱们姑娘,还不跟捧凤凰似的?亲自端茶送水,又不是没见他做过!”